古代早稻品种“六十日”之谜

 

游修龄

 

中国古农书和方志上凡涉及水稻品种的,时常提到一个名叫“六十日”的早稻品种,笔者对此一直存疑,近来抽空专就六十日试作分析。最早记载“六十日”的,是宋代的《宝祐琴川志》(今江苏常熟)、《淳祐玉峰志》(今江苏昆山)、《绍定澉水志》(今浙江海盐)和《嘉定赤城志》(今浙江台州)。以后在明清方志中提到“六十日”的就更多了。直至本世纪50年代,个别农家还保有这个品种,后因产量太低而被淘汰。因为早熟品种对光照的反应不敏感,所以历史上这个品种在整个长江流域及其以南,都有广泛的分布,但种植面积不大。

《齐民要术》水稻篇引西晋•郭义恭《广志》的水稻品种名称中有个叫“蝉鸣稻”的早稻。清•屈大均说:“谷……最早者六十日,种之,六十日而熟,又曰蝉鸣稻。”[1]如果“蝉鸣”即是“六十日”,那么,“六十日”在西晋时即已有之。在宋以前,“六十日”的名称还见诸唐朝。有趣的是这个品种不在中国而在印度,唐•玄奘(公元602664)在其《大唐西域记》中提到:“波理夜旦罗国,周三干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里,宜谷稼,丰宿麦;有异稻种,六十日而收获焉。”[2]显然,玄奘是用中国形容早熟的“六十日”来形容波理夜旦罗(今paryatra)的这个早熟品种,而当地必还有土名,玄奘没有将其音译,改用了意译,原来的土名就不得而知了。《印度农业史》的作者对《西域记》的这段话,作了全文翻译[3]。使用了“which was ready for harvesting in sixty days"(该品种六十天可收获)这样的句子,因为现在印度也已不知道那品种的土名是什么了。玄奘使用“六十日”这个名词,说明唐朝时,国内已有“六十日”的品种,只是直至宋代才见诸方志而已。

文献中提到的“六十日”,往往没有说明是播种至收获或从插秧至收获共六十日,按屈大均的说法是“种之六十日”,不是“插之六十日”;则指从种到收共六十日。可是屈大均的说法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他说六十日即“蝉鸣稻”,而据《广志》“蝉鸣稻”是七月(农历,下同)收的,只是未提起播种期,但按六十日倒算,决不会是在六月下的种。屈大均介绍“广州之稻,……立春后十日浸种,小暑前五日尽熟,五月中即有新米”[4] 算起来,从种到收,至少在120天以上,是60日的两倍多。所以,不论是从种到收,或从插秧到收,60日都是不可能的。

方志上也有明确指出60日就是从下种至收割为60天的,如浙江《上虞县志》(光绪十七年,1891):“早熟者曰早青,自种至收仅六十日,故俗名六十日种。”又《定海县志》(嘉靖四十二年,1563):“六十日头,按稻之最早熟者,种后六十日可获,故名。”但是,更多的县志对60日的生育期说明,从种到收都超过60日。如江西《宁乡县志))(民国三十年):“田岁可两获,早稻曰六十早,清明节种,大暑节收。”则当在110天左右了。广东《番禺县志》(1911):“六十日早,本邑产。清明前后种植,小暑前收获,以最早得名。”算来也有90余天。浙江《乌青文献》(康熙廿七年,1688)所说更长了:“五月种,九月熟者,为六十日稻。”至少有120余天了,即使认为九是七之误,那也有90来天,而非60天。《余姚县志》(光绪廿五年,1899)的解释是合理的:“今以火稻为最早,插秧后六十余日熟,似即所称六十日也。”把六十日理解为本田期,加上一个月的秧田期,合起来有90余天,己属非常的早熟了。《广东通志》(道光二年,1822)解释广东的早稻、芮稻、界稻三者的种收期很明确,夹在中间的蝉鸣稻则很模糊:“曰早粘,二月种,六月熟。曰蝉鸣稻,六十日熟。曰芮稻,二月种,十月方熟。曰界稻,十一月种,四月方熟,介在两年。”倒是《潮州志》(民国35年)说得明白:“早秧四十日,早稻一百二十日。言早稻自播种后四十日,即可移植,移植后八十日可收获,自播种至收获共一百二十日。”这是方志中有关早稻品种成熟期最有代表性的叙述。

这里就“六十日”的问题再作分析如下:现代水稻栽培和育种告诉我们,水稻一生的全生育期可以分为播种至抽穗及成熟期这两个阶段,前一阶段以营养生长为主,后一阶段以生殖生长为主。尽管早熟品种和中熟品种、晚熟品种的生育期相差甚大,早熟的在120天左右,中熟的在150天左右,晚熟的在180天以上,但从抽穗至成熟这一阶段的相差则甚少,主要的相差都在营养生长期。因此,将六十日的生育期分成两个阶段,从抽穗至成熟几乎占了一半,前半的营养生长期将只有30天,以30天的时间,完成从播种、出芽、分蘖生长至抽穗,替后期的成熟所需的物质打下基础是无论如何不够的。在已知的农作物中,生育期最短的是荞麦,荞麦生育的特点是营养生长和生殖生长交错,从而缩短了整个生育期,荞麦能在出苗后10来天即开始花芽分化,花期长达2040天,成熟和花期重合,使得全生育期只有6686天。最短也多于60天,浙江农谚说:“十八天荞麦十八天花,十八天结子十八天收到家。”即是形容荞麦生育期之短的,加起来共72天,是最有代表性的。水稻是一次性抽穗,从开花到成熟,30来天是决不可少的,所以剩下的前期的30来天是决不够的。

如果生产上存在六十日的早稻品种,那么发展双季连作稻是绝没问题的了。可是从历史上到现在,人们一直在为没有理想的短生育期品种而费心。康熙皇帝发现了早熟的御稻,欣喜非常,马上交付江浙两省试种双季连作稻,头季当然成功,第二季往往失败或产量很低,据负责在苏州试种御稻的江南织造李煦给康熙的奏摺,按其收种的日期推算,御稻从插秧至收割为91天,加上秧田期30天,全生育期当在120天左右,属早稻之列,但比六十日多一倍。而康熙时,各地方志的物产部分列有六十日的品种仍然很多,令人不解。

宋代由真宗皇帝亲自推广的占城稻,是个耐旱的早稻品种,适于“江淮两浙稍旱即水田不登”之地种植,而且还有利于增加复种,发展双季稻,因而推广很快,遍及江南各省。积累下来的文献记载也特别多,但也因此产生紊乱。其生育期变成从早稻至晚稻都是占城稻。撇开晚稻不说,其早稻生育期,据笔者就文献记述的推算,约在100110天之间,已属非常早熟的品种了,如果生产上确有六十日的品种,那么,宋真宗也不必化大力推广比它迟五六十天的占城稻了。尽管六十日已属不可能有,但方志还有“五十日粘”的品种和“五六十日可实”的品种记载,这就更不可思议了,除非是指插秧后本田的五六十天,加上秧田30天,成八九十天,但那也是非常之早了。

50年代初,各地的水稻品种都还是农家品种,其中有著名的早熟品种莲塘早,其本田的生育期为75天,加上秧田期30天,共105天;其他早稻品种的本田生育期为8088天加上秧田,共约110118天,所以很难想像会有全生育期只有60天的品种,就是从插秧至收获为60天的,也属未闻。那么为什么称六十日,只能认为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只有再生稻,在头熟收割后,其根系和地面基部的茎节叶芽都还有生命力的,紧接着给以肥水管理,使之重新萌发分孽,才有可能在一个月以后即抽穗开花,再过一月即能成熟,共约60天。但这同从种到收或从插到收都完全不同。且这也不是早稻,而是第二熟的再生稻。

六十日品种生产上虽早已不种,但作为品种资源仍有保存。经向中国水稻研究所查询结果,得知该品种在杭州条件下,于33日播种,从下种至抽穗为89天,全生育期约116天。其他的早熟品种如黑里壳,从播种至抽穗81天,全生育期为111天。这些不足120天的品种都属很早熟的品种了。可见“六十日”在现代实种的结果,其全生育与历史文献的大部分记述吻合,而与所谓“种之六十日可收”的说法相去甚远。

笔者本人不相信有从种至收仅需六十日的水稻,而方志中相当多地记载“六十日”的品种,有的还明确指出是从种至收的六十日。为了尊重文献,除了阐说本人的理由外,题目乃用“之谜”,不全盘否定,以便关心者继续就此展开探讨。

总之,古农书上的有些记载,由于种种原因存在着误传、夸大、失实等情况是可以理解也不足为奇的,特别是农书和方志的编写者都是士人,他们之中,熟悉农业生产的是少数,不熟悉的却不少。又,农业包罗的内容也太庞大复杂。像王祯《农书》这样的名著,徐光启还评说王祯的文学修养胜过农事知识。所以方志在登录水稻品种时,听说有这么早熟的品种,不问实际情况,照录不误,就代代相传下来。我们现在看到古农书的时候,不能见了记载就相信,把历史上的不确切的材料,毫无保留地加以引用,使之继续以讹传讹,笔者以前曾断断续续写过一些古书疑义考释之类的小文,即出于这种感触。农史界许多前辈学者都曾在这方面作出很多贡献,这是值得我们继承的一种实事求是,信古而不泥古的学风。

(《古今农业》19843期)


 

[2] 《大唐西域记》卷第八,摩揭陀国上。

[3] Randhawa.M.S. 1980, A History of agriculture in india, Vol.1.Chap.30. pp427.

[4] 《广东新语》卷十四食语谷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