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利用自然

 

    農業生產活動是人類向自然作鬥争的一個方面。它的實質無非是依靠人力,合理地利用自然,以取得動植性物資的供應。農業生產技術上的許多複雜問題,歸根到底,不外乎是:要取得哪些物資?應當如何依靠人力?如何合理地利用自然?

    上面我們已經談過,人類生活所需的物资,衣、食、學習、醫藥、戰争等各個方面,除去一部分所謂“礦物”或“無機物”以外,其餘有機物質,大部分都必須由農業生產供應。農業生產技術的發展歷史,就是人類怎樣憑藉自己的力量去認識自然和改造自然,以取得這些有機物的歷史。

    (一)採集、儲積、加工

    自然界的有機物,只有石油、煤炭等形式的“礦物”是來源於古生物體,“生產過程”,不大受當前時令和地理條件等環境的影響。其余從活的動植物,特别是從植物界得來的生活物资,它的生產過程和生產方法,都受到自然條件的嚴格限制。最基本的問題是,只能在什麼時候、什麽地點獲得,不能單純由人們的主觀願望所決定。其次是質與量的問題:就是既要獲得足够的數量,又要品質合於要求。這兩項,農業生產開始之前,人類没有辦法主動地控制自然條件,就完全依赖於大自然,靠採集、漁獵等方式獲取。最初,大概是完全盲目地隨手掇取,遇見什麽就取什麽。等到由實踐經驗中知道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還有哪些簡直不可以吃的時候,採集和獵取才有主動選擇。進一步了解到某些動植物只能在哪一個季節、哪些地點可以獲得。這樣,採集和獵取就有了計劃性,但還與農業生產無關。我國歷來相傳“茹毛①飲血”在“稼穡”之前,是完全合乎歷史發展的說法。

採集獵取等方式受環境限制,供應既不穩定更不經常,只可以滿足少量人口的要求。如果要供给較多的人口時,則有種種困難。這些困難,最初可能靠“儲積”的方法解決一部分。動物性食物,季節性限制較寬,但却不耐儲存。時間稍久,則會變質,便完全不能利用,有時還會有毒。也許在秋末冬初,天氣干燥寒冷時,無意中發現天然晒干的肉塊,比較耐儲藏些。積累經驗之後,利用日晒②、風吹、乃至於火烘(必须在發明取火藏火的技術之後)來加工保存以延長儲藏時間的技術知識,也就跟着發展起來了。而且,這些技術知識還推廣應用到某些多汁果實、塊根、塊莖以及種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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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茹”是“胡亂吃”。“毛”是指地面所生的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不是動物身上的毛。“不毛之地”與“食毛踐土”南句話中的“毛”字,也是指植物而言的。(董爽秋、梁家勉按:《禮運》有“飲其血、茹其毛”之說。“茹毛飲血”一語,迄今通認為是指人類在“火化時代”以前生吃鳥獸的情況。“不毛之地”和“食毛踐土”的毛宇,是把地面上的草木比作鳥獸之毛,似屬後出。引此二語來解釋“茹毛飲血”文理可通,但似有失本意。)

    ②  現在我們還將過去稱為“往昔”。“昔”字原來由太陽(下面的“日”字)和兩條去皮的肉(上半,原來寫作)兩個符號组成,就是晒干的肉。干肉是過去晒干留存的,所以“昔”字包含過去時間的意義。(董爽秋按:原注“昔”字,甲骨文作,各家對其上的解釋為洪水泛濫的形象,下為[日],就是說“昔”為洪水泛濫之日。干肉作[腊],則為昔日之肉。又醃制乾肉,多在冬至後臘月裏,所以乾肉又名臘肉,今已腊、臘不分。本注將直接解釋為“肉”,似欠妥。)

 

    採集的植物性食物,種類應當頗為複雜。果實、塊根、塊莖和種子,通過干燥加工儲藏雖然可以延長保存時間,但是延長的時間畢竟有限,而且更重要的是,採集得來的數量,總不能滿足需要。儲積着的,一部分會腐敗,另外,還會有因發芽而變質到不能食用,只好抛棄的情形。發芽後被抛棄在住處近旁的某些塊根、塊莖和種子,經過一段時期的生長,變成新的植株。新植株達到成熟後,又可供採集。這種植株,古代稱為“旅生”或“櫓生”①。旅生植株,啟發人類主動用人工培育的方法來培育它們,逭就是農業生產的起點。

獵獲的動物不一定全是死的。牝獸臨產前,行動不便,容易被人活捉。獵人將健全或受傷的孕獸帶回家,它們可能在死亡前產仔。圍獵時,可能捉到成窩的幼獸。野鳥很少產未受精的“寡蛋”。拾回來的鳥蛋可能在住處的火旁邊孵化出雛。整巢的雛鳥也會成為兒童乃至成人們的獵獲品。另外,采用獵網、陷阱、以至“套索”等方式,都可以活捉到走獸飛禽。幼獸和雛鳥,可以由看家的老弱或兒童飼養馴服長大。活捉的,經過一段時間的馴養,也可能逐漸馴服。這些馴養情形,很早便已經開始。馴養範圍,則至今還在擴大。從文字記載來看,甲骨卜辭④中所用的牛、羊、猪[包括“彘”(即母猪)“豚”(即小猪)]、狗等“犧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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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旅”字從前在某些地區讀音和“魯”相同;“櫓”字實際就是“旅”字。嚴格說来,“旅生”是指栽培水稻收穫後遣留下的種子,第二年在田間自然長出來的半野生狀態的植株。

    ②  甲骨卜辭,是殷商民族刻寫在獸骨和龜甲上的文字記載;主要為占卜的記録(事前占卜,記下要占卜什麼;事後記下實際所得的结果)。甲骨文字是我國現知最古老的文字。

 

來祭神鬼的動物),數量有多達三、四百只一次的,可見殷商民族畜牧業已很發達。雞,也在甲骨文字中見到過。鹿類、雁(鴻),在“囿”,(半畜養式的獵場)中常常提到。《莊子·山木篇》裏曾記載有家養的雁①。可是,雁的馴養,到現在還没有完全成功。

    (二)利用野生到人工干預

 採集獵獲,一切都得聽從自然條件的安排。人類主動的努力,只是從自然界已有的“野生”動植物中取得現成的個體來利用而已。培育旅生植株,馴養動物,還只是從利用天然到主動進行農業生產的過渡。採集獵獲,往往要付出艱巨的勞動,而所得的數量有限,品質又不合理想。後來慢慢覺察到,某些有用的動植物,由人們自己照料來生長繁殖時,既可以節省尋找追捕的大量勞動,而供應也更豐富可靠。這樣,人們就會有意識地將採集獵獲所應付出的勞動,向栽培飼養方面轉移。這個轉移是人類干涉生物的生長繁育與大自然之間的關係的開始。從此以後,在向自然作鬥争以取得有機物質的供應上,人類由被動的等待變成主動的干預。農業生產從此才真正萌芽。   

主動干預栽培飼養過程中,人類漸渐累積了許多經驗。這些經驗,整理總结,得出一些技術與理論知識。用這些知識來指導和計劃生產,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功。成功的經驗,又改進提高了技術與理論知識。知識和實踐,彼此這麽互相促進,人類在農業生產上千預自然的成就就日益發展提高,生活也就日益美滿豐足。干預自然,實際上應當是而且也只能是人們在掌握了自然規律後,才能對自然進行更合理更正確更有益的利用。掌握自然的規律,必須以正確地認識自然現象為基礎,從客觀的觀察驗證出發,不能憑想象或主觀願望去“創造”。從歷史發展的過程來看,我國農業生產上千預自然的成就,似乎是先認識了大自然界天時與地力的規律性,以及生物本身對於天時與地力變化所產生的適應性,然後逐渐明確人們自己的努力方向,改造自然環境,也改造生物,從而獲得勝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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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梁家勉按:莊子提到的“雁”,可能是鹅、鴨之類,例如,許慎在《說文解字》一書中,將雁解釋作鵝,可作為明証。

 

    生物長時期對環境的適應,與生物對環境的要求,是同一現象的兩個側面。所有生物,都只能在比較穩定的環境變化序列中生活、生長、生殖。這方面,植物表現得特别明顯。随着每年季節週期裏的日照、温度、濕度、降水和土壤水分養分的變遷,它們定期地萌發、茂盛、開花、结實、凋零,表現着鮮明的循環節奏。植物生長生殖的節奏,直接間接地影響着動物的生活、生長、生殖,從而也就直接間接地影響着人類從自然界獲得動植物性有機質的鬥争。我們祖國,早期文化主體是在黄河中上游緯度較高(北緯30度以上)的内陸地區孕育滋長着。這個地區,一年中氣候週期非常明顯:春季短促,干旱多風;接着是炎熱而常有暴雨雷電的長夏;秋季陰雲多,降水集中;冬季多風多雪,天寒地凍。相應地,在植物生長過程中呈現出春生、夏長、秋實、冬枯的規律性,也很明顯。看來,我們的祖先在採集獵取的時代,對於氣候和植物的這種年週期節奏早有深刻的認識。及至在住處附近發現旅生植物,觀察它們萌發、生長、结實等現象時,更會懂得適時播種是獲得糧食的重要先決條件。成熟以後,必须及時收割,才可以避免浪費與損失。《詩經·豳風·七月》,對當時已積累的有關採集獵獲及農事活動等方面的時令,作了詳細記錄。春秋戰國時期,“使民以時”(只在一定的季節召集農民來服勞役)和“不違農時”,成為當時各家學派共同的政治主張。大約公元前三世紀末,已經感覺到按春、夏、秋、冬四季來安排農活,時距嫌太長,不易掌握。陰曆的月份,雖然時距長短比較合適,但由於陰曆陽曆間的差異而不得不插入閏月,同時陰曆月份和實際氣候季節不能完全規則地吻合,所以依陰曆月份來安排農活也有困難。因此,便以太陽年的兩分(春分、秋分),兩至(夏至、冬至)以及正嵌在中間的“四立”(立夏、立秋、立冬、立春)作為八個基點,再在逭八個基點中間,參照氣温、降水等自然現象,均匀地插進來另外十六個點,合起來,將一個太陽年平均分作“二十四節氣”。節氣是我們的祖先在氣候學上的光輝的創造。它們既然原來以黄河中上游(可能主要還只是關中地區)氣候條件為分段標準,所以根據二十四節氣來安排這個地區的農事活動的年計劃,是非常適合需要的①。可是,歷年的氣候變化畢竟不會完全一樣,都符合這個標準,常常有些變動。後來更參照了自然界中動植物的年週期性變化,以及地面、地下水分、乃至於雷電雨水等的變化情形,標定了每個月六個“物候”②,一年共“七十二候)”[例如,陰曆四月,就依次有“螻蟈(青蛙)鳴,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即抽苔開花),靡草(即夏至草)死,麥秋至”六個物候],作為節氣的輔助標準。這樣一來,辨别時令,安排生產,就更加方便正確了。

季節性“天時”,條件是人力所不容易改變控制的。當地土地情況,包括地形、地貌、土質(即土壤的物理性質、化學性質和生物學性質),除了本身能直接影響植物生長成熟過程之外,還可以通過對天時的附加影響,間接作用於植物的生長。因此,“地各有利”,“相(觀察後選擇)地之宜”的原則,也和“物各有時”、“順天之時”的原則同樣古老。公元前四世紀以前,人們對於淮河、黄河兩個流域各地區的作物生長與土地情形之間的相關性已累積了豐富的知識。《尚書·禹貢》③,把這些知識作了一個全面的系統的總结。對於土地條件,尤其是土質,在一定範圍内人力可以主動進行干預。對於土壤结構、供给水分養分的能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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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參看《二十四節氣與農業生產》,農業出版社,1963年第二版。

    ②  參看竺可禎、宛敏渭:《物候學》,科學普及出版社,1963年出版的《知識叢書》。

    ③  《禹貢》,其成書的確切時代還有争論,但決非夏禹所作。多數人認為,它是公元前四世紀的总结。它所纪录的应當县公亓前四世纪以前的認識。

 

等,可以用耕作、排灌、施肥來改變,使它們更適合於植物生長的需要。對於地形、地貌,人力也可以作一定規模的變革,使它們合於農業生產的要求。農業上的“人定勝天”,主要是盡力改變地形、地貌,以及持續地改良土質與水分條件,從而緩冲天時的決定力量,以取得更大幅度的自由。十三世纪,元代《農桑輯要》中提出突破天時土宜(“風土”)的辦法①,對如何合理地調整農事安排,依靠人類自己的努力來緩冲、減輕、乃至抵消天時的限制所作的科學性的總结,可以代表過去對這一個問題所作的正確分析和正確處理辦法。

    天時地利是生物生長發育的環境。人類進行干預、改變這些環境的勞動,為生物創造了順利生長的條件,但是最後目的還在於獲得人類自己生活所需要的物資。也就是說,農業生產的真正成功必须依靠生物本身的生命活動,利用環境來構成它們的身體,然後人類才可以利用它們所合成的有機物質。植物動物利用環境來構成有機物質,是先天地内在地由植物動物本身的“遺傳性”所決定的。這就是大家知道的,蘆葦決结不出糧食,柳樹決長不出棉花,天鵝肉畢竟不是美味的食品,牛毛也不是紡織的良好原料,等等。我們所要取得的某種規格的有機物質,既然只有某些較固定的來源,只能從某些生物體上取得,因此,農業生產便不能不先注意選擇某些合適的生物,作為栽培馴養對象來加以繁殖。這樣,農業生產,實際上就是人類按照自己的需要,干預自然界生物羣體的组成成分。這就是第一步的人工選擇。我國農業生產的歷史悠久,因此,栽培馴養的植物動物種類自然也就累積得多,不少是在原始社會時期就已經開始,以後陸續增添,另外也引進了世界各地區各民族的優良種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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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參看《中國歷代農書概説》,中華書局出版。

 

很明顯,人類最初選取某些植物來栽培繁殖時,對於植物的遺傳性已經具有某些明確認識,決不是無選擇地信手拈來。據推想,這種認識大概最容易從旅生植株的觀察和利用過程中獲得。旅生植株的產品品質與數量,都和原有種類相似。栽培嘗試,證明了這種觀察後,就有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之類的總結。馴化栽培,也就由此逐漸開展。遺傳本性不是持久不變的,常有各種先天與後天的變異。某些植物,先天有“營養過剩”傾向的,遇到水肥供應良好的環境,則子粒、果實、莖、葉或根等會增多數量,或增加“肉質”與“漿汁”等。這些變異,在栽培環境中更容易表現出來,特别適合人類的需要,當然也就特別受到人類的重視。總结多次經驗以後,人們了解到:精心照顧,可以使某些植物的某些特性向着對人們有益的方向增强。這些特别變異,稱為“農業性狀”。人工選擇的進一步發展是對生物的繁殖進行干預,積累這些農業性狀,即所謂“定向培育”。

    定向培育的干預,须從兩方面一齊着手:一方面,要創造某些環境條件,使農業性狀有表現的機會;另一方面,還耍使這些變異累積加强。談到環境的關係,上面所說的水肥供應良好才可以發展“營養過剩”的特征,是一個例子;下面,我們還要再談其他條件。現在,我們先看看我國過去在累積加強農業性狀方面有哪些成就。

    凡由有性繁殖所增加的新個體,總是混雜地兼具父本母本兩方面的某些特征,而且經常還必定會顯示前一代乃至前幾代祖先的某些性狀。這就是說,“純粹”的個體在理論上或事實上都不會存在。一個生物個體,既不會只有一種特征,也不會具有百分之百的純粹“優良性狀”。所謂純種純系,只是某種性狀累積得較多而已。天然雜交是經常存在的現象。我們的傳統方法是:年年選種,以累積優良性狀;經常换種,以防止退化。在糧食作物方面,年年選取碩大健壯的穗子,保存下來;播種之前,還加一次選擇。公元前一世紀的《氾勝之書》就記下了這種辦法。到六世紀,《齊民要術》則更進了一步,當年預先選下一些好種子,另外掛藏;明年專門選定種子田來培育,提前打場(避免混雜),留作第三年的種子用。瓜(甜瓜),《齊民耍術》推薦的選種方法是:留下一株蔓上最早的一個瓜,去掉兩頭,只取中央一段的子來作種。此外,對家禽家畜,《齊民要術》也記有經驗總结,只選取一年中某個季節出生的禽蛋或幼獸作種。

    事實上,優良的農業性狀既然還只是變異,便不可能是穩定的。“退化”固然很難避免;適應環境,特别是抵抗病蟲害侵襲的本領,尤其不能完全保證。因此,我國傳統的年年選種,經常替换,的確是可靠的辦法。年年選,經常换,經常培育,經常防治,雖然麻煩一些,可是在保持人工選擇的優勢上,却更有把握。

農業性狀,固然内在地由遗傳與變異所決定,但同時也是人工選擇的產物,在人工地改變過的環境中才有可能實現。自然環境決不會遷就人類的要求。人類放松對自然的控制時,自然選擇便會捲土重來,很快地把人工選擇吞没,農業性狀也就没有表現的可能。另一方面,施肥、排灌、耕作、乃至於人工改變温度、濕度等人力干預的措施,對於作物固然有利,對於野生植物(雜草)也同樣有利。野生植物,億萬年來一直在頑強地適應於各種自然環境,它們的適應力和生活本領,一般遠比栽培植物要高。在人工改變過的環境中,雜草當然有可能生長得更好,這樣一來,作物所能利用的良好環境,就會由於雜草的侵入而變劣,因此,勝利的不一定就是作物。人類經常耘鋤,以消除田地裏的雜草,是一件由來已久的事。稍微進步一點的農作,都十分注意“除莠”①,用人力來保證作物的順利生長。《詩經》裏有很多篇,敍述過雜草的害處和各種中耕除草的農事活動。《吕氏春秋·辯土》篇,將田地裏雜草攘奪水、肥、日照等情況,總稱為“帅竊”,要大家大力來和雜草作鬥争。直到今日為止,如何有效地消滅田間雜草,仍是農業生產上的一個重要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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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莠”原來是狗尾草的專名。狗尾草和穀子非常相似,但结的子粒不能食用,是穀子田裏最難消滅的一種有害雜草。後來就將一切有害雜草統稱為“莠”。

 

各種生物之間的相互關係非常複雜。人類想要利用來作為生活资料的植物,往往也是其他生物所需要的。特别是人力引起了營養過剩後的各種栽培植物(糧食、蔬菜、果樹等)的柔嫩多漿部分,以及子粒果實等,人可以用來作為食物,而鳥、獸、昆蟲、蝸牛乃至於各種寄生性的霉菌,也可以用來维持自己的生活。從人類的立場說來,上述其他生物便屬於害鳥、害獸、害蟲、病害,必須加以防治,以保護人類自己的勞動成果。害鳥、害獸,一般不至於釀成毁滅性的破壞。驅除它們,又常常隨着打獵而附帶得到解決,但是,“積微成巨”,還是要從鬥争中去克服的。蟲災,特别是“直翅目”和“鱗翅目”的許多種類,可以毁壞大面積的作物。《詩經》襄已經提出“秉畀炎火”(收集起來送進火焰襄)的積極鬥争方式。蝗災更是農業生產上的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我國在公元四世紀初,(石勒時代的靳準)①已經開始試用掃聚坑埋的方法滅蝗。八世紀,唐代姚崇,排除許多人的反對,用捕捉、燒、埋、吃的辦法來消滅。南宋以後,便進一步發展到掘蝻(“若蟲”)、掘卵,進行徹底消除。在顯微鏡發明以前,人類無從知道病害是由病原微生物所引起的。但却認識到不在原地連作,可以防止大蘇立枯病的蔓延,《齊民要術》中已記載過。經常换種,也是減少病蟲害的一種好措施。《齊民要術》還記載一些行之有效的醫方,都以積極的方法防治病原微生物,例如,柏瀝、藜蘆醫羊疥,雄黄醫馬疥,毒殺外寄生螨類,鹽和濃鹽水治馬鼻羊鼻膿,用高濃度殺死或抑制病原菌,都是正確合理的,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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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史念海按:靳準為劉聰的中護軍。劉聰殁,劉粲立,準爲大將軍。後尋殺粲自立,稱漢天王,旋爲石勒、劉曜所減。故靳準似以作劉聰時代的人較宜。這裏説他是石勒時人,或因石勒較爲令人所熟悉的缘故。

自然界中,果實種子成熟以後,绝大多數以種種方式,離開親體,播散開去。經過一定時期的休眠,氣候條件好轉,它們就會發芽,長成新植株。自然環境中,同一種的植株,數量不會太多。每株的種子,數量也比較有限。種子的萌發勢①,尤其不會太高。在大多數情形下,一棵植株的種子,成熟期彼此間有頗大差異。一批種子,通常具有不同的萌發力,能够長期保留,分批緩緩萌芽。這種野生性狀,對適應環境變遷,保全種族生存,頗爲有利。人類進行農業生產時,有意或無意地完全改變這種自然趨勢。尤其是禾穀類糧食作物,人類要求大量植株,密集生長,每棵植株產生盡可能多的種子,同時一齊成熟,而且要求成熟後的種子具有高萌發勢,然後種下一批種子後,才可以獲得足够的植株。因此,“優良”2,的農業性狀是多子,成熟期均匀,萌發勢高,樣樣都和野生性狀矛盾。這都是人類干預自然的成功,可是却也帶來了一些不方便。農業生產所得到的種子,不是短時間内全部消費掉,而是必须儲藏到“接新”。大量種子在儲藏中所進行的呼吸,可以使小環境中的温度、濕度升高到發芽所需要的程度,高萌發勢這時可以產生巨大的破壞作用。即使不發芽,也會引起霉類乃至種子害蟲(各種象鼻蟲、穀蛾等)的繁殖而敗壞蠹蝕。倉儲中這類問題的發生,需要經常消耗大量勞力去管理防治。另外,種子堆常是病原微生物孢子和害蟲蟲卵潛藏的地方。種子總量愈大,防治處理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也愈大。公元前一世紀,《氾勝之書》已提出“種傷濕郁熱,則生蟲”的警告,勸大家把種子晒到極干燥後再收藏。《齊民要術》記載:留種用的麥,耍晒干趁熱儲藏,並且加些艾葉防蟲(直到現在,“熱進倉”還是保藏麥種簡單易行的辦法):食用種子,可以用明火稍微煮一下,把上面的蟲卵和孢子消滅大部分。水稻子粒,有些地方採用蒸一次再儲藏,也可以減少儲藏中敗壞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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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萌發勢或發芽勢,是在規定的時期(一般以日數計算)中,供檢定的種子中的總萌發率。

   

    生物遺傳性變異的總方向是盲目的,並不一定有利於生物個體或種族的繼續生存。經過自然選擇篩選,只有有利於個體的那些變異,可以使個體保存,乃至於獲得生長生殖的機會,留下後代。這些變異,通過若干代的累積,就成了種族生存的有利條件。對個體不利或有害的變異,會導致個體的毁滅,即使留下後代,终究要在自然選擇中迅速消滅。人類干預自然挑選農業性狀時,從生物的盲目變異中間,選取了一些對人類有益的變異,例如,上面提到的營養過剩傾向,成熟期均匀,種子發芽勢高等。這些變異,對於生物本身及其種族的繼續生存來說,並不都是有利的。甚至可以說,像發芽勢高等,簡直是不利乃至有害的。人類依靠自己不懈的努力,把這些變異保留下來,讓它們鞏固和累積,從反自然選擇的人工選擇中,獲得了勝利。如果一旦放松,這些成果便會被自然選擇消滅掉。

    人力保全的變異中,還有些對生物種族的保全有着嚴重的損害。其中最顯著的是,喪失生殖能力的個體,像植物的重辦花(多數是由雄蕊“辦化”,有時甚至連雌蕊也變成花辦了),無子果實,以及動物中雜交不孕的騾和犏牛(牦牛和黄牛的雜種),如果不是由人類繼續努力增加它們的新個體,則舊個體的死亡就意味着種或品種的绝滅。本身喪失有性生殖力的植物,可以由人工進行無性繁殖,增加新個體。從人類的立場說來,人工無性繁殖這一步干預,是“人定勝天”的一個重大的勝利。無性繁殖所產生的新個體,幾乎保有舊個體的全部遺傳和變異,農業性狀異常穩定,可以避免有性生殖中必有的“冲淡”效果。通過這條道路,獲得了農業上空前未有的方便。我國所創造的重辦花(桃、梅、薔薇、木香、荼*[艹+糜]、牡丹、芍藥、木芙蓉、山茶等)和無子果實(柿、柑橘類、香蕉等),種類繁多,品質優異,完全靠無性繁殖的方法產生的新個體,引種到世界各處,成爲世界的珍品。

植物,有些向來就由地下部分(根莖、塊根、塊莖等)變態成為無性繁殖器官,自己進行繁殖。其餘绝大部分的種類,也都或多或少地具有“復原”與“再生”的本領①。受傷後,舊根上可以長出新枝條,或在折斷的枝條下面長出新根,發展成為新個體。利用這兩種特性,也可以獲得新植株。我們的祖先從什麽時候起開始替植物進行無性繁殖,現在還没有找到明確的記載。估計,很可能在四五千年以前,就已經觀察利用過某些採收後抛棄掉的塊根、塊莖等長出的新植株,以及後來在墾荒和耘草的操作中發現野生植物“再生”出來的新個體。從這些現象裹學會了技術,體會了原理。古人觀念中,凡可以生長出新植株的材料,一律稱爲“子”,而不考慮它們形態上的來源,東方西方都是如此②。中國古文獻中記載的“種子”,究竟種的是真正的種子還是無性繁殖器官,往往不容易確定。象葱、韭菜等,“種”時是種種子,“别”(見後漠《四民月令》)、“栽”(見《齊民要術》)或“分根”則是無性繁殖,這是比較明確的。蒜、薤、芋等同樣古老的蔬菜,在黄河流域乃至長江中下游,用種子繁殖是不大可能的,只可以用地下器官或鱗芽進行繁殖,但是古代典籍中却一直說是“種子”。《齊民要術》中記載薑③和地黄,才明確地說出是“種根”。半野生的竹類和蘆葦等,人工繁殖時,顯然也只是“分根”——地下莖。因此,有許多木本植物,生殖器官天然地退化了,或種子容易喪失萌發力的,如楊、柳、楸樹、(泡)桐等,很早就應用扦插繁殖。《詩經·齊風》載有:“折柳樊圃”(折下柳枝插着圍菜園),特别是《戰國策》載有:插柳時,倒插、順插、横插都可以繁殖。許多品質優良的果樹,也都已應用扦插法。公元二世紀崔寔《四民月令》記载着當時通行的用“高枝壓條”,取得扦插材料的方法:“正月可掩樹枝”。“掩”說明是把樹枝埋入土中,讓它生根,二年後可以移栽。《齊民要術》記載多種果樹(包括公元前二世紀從西域傳人的葡萄及稍遲傳入的安石榴、柰、林檎等)和桑樹,都可以用“栽”(即插條)來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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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復原”是個體受傷後在傷口上長出新保護層,和原有保護層混合為一。再生,則是復原後的個體,组織内部起新的分化,長出新的根或枝葉來,代替損失了的部分。  

    ②  例如《氾勝之書》中,稱芋的小塊莖和薤的小鳞莖為“子”。《齊民要術》中稱蒜瓣為“子”,而蒜苔裏的珠芽為“條中子”。歐洲許多語系,也有同樣的習慣。

    ③  薑,《論語》裏面已经有了。《墨子》明确地说明當時菜園裏種有薑。

 

    扦插是無性繁殖中最簡便的方法。扦插成功,要靠插條自己能够及時地生出新根。很可能某一次有人設想,將某一個優良品種的枝條,寄插(嫁接)在一個普通品種的樹干上,來利用這個個體的原根,讓插條(接穗)能很快地正常生長,這個嘗試得到成功後,嫁接法(古代稱為“插”)就發展了出來。嫁接,至遲公元第六世紀已經在黄河流域盛行。《齊民要術》所記“插梨法”,從準備砧木,選擇插條(接穗)起,到正式接插(嫁接)、對準形成層,到接插後的裹紮和看護管理,有一系列詳细正確的技術記載和原理說明。唐代韓鄂(大約公元九至十世紀之間)《四踌纂要》,總结接樹的原理,得到一個重要结論:“其實内子相似者;林檎、梨向木瓜砧上,栗子向爍砧上,皆活,蓋是‘類’(即親緣相近)也”,對“種間嫁接”提出了確切不移的指導原則。

動物,大多數具有遷徙本領,可以在距離頗大的空間内選擇更適宜的生活環境。乍看起來,天時土地等條件對它們的限制力似乎要小得多,不像固定生活的植物那麼被動。實際上,動物主動選擇環境的自由,却只是一個“相對”,的現象。動物的“食物鏈”①,最後一環,無例外地都只是植物。完全不依賴植物作為生存條件的動物,現在似乎還没有發現過。因此,天時土地條件對植物的限制作用,最後也就控制着動物的生存、生長和生殖。許多動物,經常每年定期地向一定方向遷徙,才可以维持生存,進行生殖。雁和燕這兩種候鳥的遷徙,是自古以來我國人們都熟悉的。“七十二候”中,雁飛的方向,燕的去来,各占兩三個“候”“雀人大海化為蛤”和“雉人大海化為蜃(即貝類)”,是大批成鳥死亡與大批軟體動物浮游(進行季節交配)同時出現所造成的假象,推論雖有錯誤,觀察却是真實的。“豺祭獸”、“獺祭魚”(啣回窩给幼獸吃)、“雉呴”、“雞乳(即孵蛋)”,也都是動物活動與天時相適應的真實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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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食物鏈:一種動物所吃的食物,要以其他生物作為营養物質的來源。這第三種生物,可能又要靠另一種生物來供應。逭一序列的相關,稱為食物鰱。舉個例子來說明,例如,貓腸中寄生的縧蟲,靠貓消化好的食物來生活;貓吃老鼠或麻雀,麻雀吃瓢蟲,瓢蟲吃蚜蟲,蚜蟲吸食植物的汁液。又例如,蚊蟲、跳蚤吃人血,人吃牛肉、羊肉,牛羊吃草。最後一環,總是植物。

 

    馴養之後,家禽家畜的覓食、避寒、禦敵等,人類如不進行干預,給予保護和幫助,則它們的生存隨時都會受到威脅。有了人類干預之後,它們的個體生存才得到保證,而且通過幾代的適應,逐漸穩定下來。可是,它們每年的有性生殖週期却還保留着“野性”。尤其是大型的有蹄類(牛、馬、駱駝等),仍受飼料的影響,只能在一定季節中發情、交配、受孕。因此,秦初的《月令》(見《吕氏春秋》)和時代大約稍後的《周禮》,都明白規定了“季春”這個月给牛馬配種,“仲夏”就要“别羣”(牝牡分羣飼管)以便保護孕畜和胎兒。馴化歷史較久的動物,特别是形體較小的那些種類,長期適應於人工的飼養環境。週年中食物成分比較單一,生殖期的季節性正在逐渐消失。新馴養的種類有不少還是不發情交配的,或者雖然交配而不受孕,受孕的也往往“胎夭”。

    這些细節,過去人類付出了不少辛勤勞動去干預,將來也還有不少工作需要去做。例如,野生的馬羣、牛羣、羊羣,會本能地避免啮食某些毒草,而家養的馬就不能辨别醉馬草,牧養中的牛羊羣常常有由於吃了干飼料而發生“香豆素”中毒,以致引起大量死亡的現象。逭可以說明人工選擇和自然選擇之間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矛盾。

    動物,尤其是鳥類獸類,受傷後只有很小限度内的復原,再生能力非常薄弱,所以家畜無法進行無性繁殖。種内雜交,是人類干預它們的遺傳與變異的最常用的方法。我國北方的“匈奴”兄弟民族很早就用馬和驢進行種間雜交,得到了騾和“駃騠”逭兩類不孕的雜交個體。藏族有用黄牛和牦牛雜交而得到犏牛的。“匈奴”兄弟民族的畜牧事業有比較優良的環境和熟練的技術作為基礎,所以在公元前三世紀以前已獲得了騾。《吕氏春秋》記有趙簡子畜有白騾的故事,《史記》記載匈奴的異獸中有騾,《鹽鐵論》再三說明騾是由長城外面引入的,可見騾是北方兄弟民族的創造。後來黄河流域的農民,才從兄弟民族那裏學會了這種雜交技術。

    對動物本身的干預中,還有後天的摘除性腺,改變性征。這一套技術,我國各地區很早就在應用。後漢許慎《說文解字》(公元一世紀中葉)總结下來的,當時就有犗(牛)、犍(牛)、騬(馬)、猗(犬)、豶(豕)、羠①(羊)等閹割技術,包括割除睾丸或卵巢兩方面,閹雞的“鏾”還不在内。逭些手術,顯然在兩漢前就已經開始,例如《周禮·夏官》“校人”有“攻特”(即閹割牡馬)的職責,由專人掌管②。供食用的家畜家禽,閹割之後,肌肉增長得快,脂肪累積得多,為肉食供應開闢了新的局面。

總起來說,人類在栽培與馴養中干預自然,並不是已經終结或僵化了的事。一方面,栽培與馴養的種類和品種,從古至今,不斷地在擴大。就我國來說,古代在馴化野生生物方面,雖然已有不少成就,但是後來新增加的仍不在少數。蜜蜂和苧蔴,到宋代(公元十一至十三世紀)才逐漸成功,而羅布蔴、油瓜、杜仲、海帶、梅花鹿、麝等等,在解放後才開始栽培或飼養。另一方面,對已經馴化多年的動植物的飼養栽培技術與學理知識,也還在不斷地改進與提高。上述兩方面的工作都有着廣闊的前途,有待於大家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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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這些字,作名詞用時,指經過閹割處理的家畜個體。作為他動詞用時,指閹割的操作。例如,閹馬稱為“騬”,閹過的雄馬稱為“騬馬”之類。

    ②  盛彤笙按:《周禮》遣部書,今人多認為是戰國時代的作品。故這裏將閹割技術的發明放在兩漢之前。但據陳寅恪的攷証,在甲骨文中就有一個“豕”字,是在“豕”字上加一“、”,謂係閹猪之意。果如此,則早在殷商之時就有了閹割技術。

 

    一個民族,文化愈古老,歷史愈長久,農業生產的成就往往愈高。農業生產成就的高低,可以從馴化的動植物種類和栽培飼養技術上的創造發明逭兩方面的數量來衡量。我國古代文化與農業生產有着密切的聯系。我國自己馴化的動植物,種類既多,方面又廣;接受引入品種後,還常常利用自己傳統的技術與學理知識,在栽培馴化上作出種種改進。而且,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初步總结到原理原則的水平,認識到自然發展的規律,了解到“天時”與“地力”是農業生產的重要因素。同時也認識到人類積極的干預,可以使農業生產朝着對人類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獲得預期的效果①。這種“人力可以勝天”的思想,成為我國古代唯物主義的哲學體系的一個组成部分。   

我國馴化的動植物種類和栽培飼養技術,只有一小部分可以在文獻中找到明確的歷史,其餘大部分僅僅知道是“古已有之”的優良傳統,它們的起源却湮没在“太古”時代,無法作出明確的考定。近年考古學者的發掘,找到了不少極為寶貴的物證,例如,種子、獸骨、紡織品等。這些大多數農業遗產,雖然以真實具體的實物留给了我們,但是它們的時期却都只能以幾萬年幾千年前某一個“文化期”為標志,而没有更清晰的記載。勞動人民對於自己的創造發明能够有益於自己和他人,便已經感到滿足,並不想作成年代記錄,以得到當時或後人的承認或歌頌。我們繼承這份豐富遺產時,雖然因為時代湮没而感到遺憾,可是它們的古老歷史正說明它們的光榮偉大之所在,值得我們自豪和珍視愛惜,更值得我們努力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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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编者按:我國古代農業科學家認為農業生產基本規律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為:“天、地、人是農業生產中三個重要因素。欲使農業生產獲得預期的成功,必須做到:‘順天時’、‘量地利’和充分發揚‘人力可以勝天’的積極主動精神。其中任何一個方面出了問題,郎會導致農業生產的失敗。”作者認為這是長期以來指導我國農業生產的主導思想。

 

    (三)多種經營

    自然界有多種因素,過去我國農業生產者無法控制。第一,每年寒暑季節,不能由人力改變或倒轉;無霜期的長短固然大致固定,但北方來的寒流異乎尋常地來到時,常常引起過早的初霜和過遲的晚霜,損害作物,凍死幼畜。第二,降水量分佈得不均匀,無從調整,雖然可以按照年週期性的集中雨季來安排農事活動,可是另外一種長週期的旱災涝災,也經常威脅着農業生產。第三,急風暴雨及附帶的山洪海潮。第四,雹與沙霧。第五,蟲害、病害,以及其他害鳥、害獸等。對付上述這些災害,在已經發生後再來作正面鬥争,往往並不是最有效的辦法。改變經營項目,改變播種日期,更换新品種,打一些迂迴戰,出奇制勝地“繞過去”,常常用力少而成效大。多種經營,最重要最基本的意義,是以“有備無患”來適應變化多端的自然環境。《漢書·食貨志》為合理地計劃農業生產提出過一條經驗“種穀必雜五種,以備災害。”這就是說,當人們在未能事先掌握當年氣候變化的细節以前,應當多種一些適應力不同的種類與品種,來增大獲得農產品的機遇,避免“單打一”,而引起的全部歉收。這種穩扎穩打的方式,無疑地,是從多次嚴重失敗的慘痛經驗中得來的教訓。

    為了增加品種,我國農民除了自己培育,與或遠或近的地區交换之外,還非常重視并付出極高的代價,從國外尋求良種。舉個例子來說,所謂“占米”的水稻,據《湘山野錄》記载,十一世紀初,宋真宗聽說占城(今越南北部)稻耐旱,便派專人拿珍寶到占城去换了二十五石種子。

    自周秦以後,我國的小農經濟採取自给自足的經營方式。除了生產糧食之外,還從事種種副業生產。例如,靠種桑養蠶及種麻來解決衣着和税絹税綿(絲綿)税布的要求,後來又增加了種棉花一項①。從養蠶,到紡績、染、織,主要由婦女担任。其次,為了“副食”,要種些蔬菜、油料和果樹來補助糧食。小型畜牧(包括役畜和肉、蛋的供應)和釀造,除了自给一些之外,往往是解決家中零用“現錢”的問題。還種些竹子、蘆葦、蓆草、材木之類,供製作小工具、家具和用具之用。小規模的脩缮,包括木工、竹工、圬工(“泥水活”),一般都由家庭成員自己動手或者“换工”來解決。林產“山貨”,漁業,因地區而異,與農業生產互為賓主。甚至鍛工,也要由少數農民作為專業性副業來解決。生產基本單位擴大,人手較多時,除了共同担任基本農業生產勞動之外,還可以根據需要來作全面安排,分出小部分人力,作一定的副業分工,讓許多瑣碎的事情,能够及時合理地自行解決,這樣,不致廢時失機,同時也可以避免人口過分地向城市集中。

    農產品和工業產品不同,季節性限制很嚴格。像糧食、果品、蔬菜,每一種往往都有固定的生長與收穫季節。收穫後,儲藏前及利用前,常常需要經過加工。生產規模愈大愈集中,每次收穫總量愈高時,加工的需要便愈迫切,而且所要求的加工精細程度也愈高,然後儲藏中的安全才有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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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關於棉花栽培的歷史,參見本文第56頁。

 

農產品的有效利用率,有種種差别。一般都帶有頗大一部分“副產品”。糧食作物,通常只利用子粒作為“原糧”,子粒大約占收割所得(根不計算在内)有機物總重量的3096上下,其余70%是人類不能食用的藁秸。子粒經過加工,作成“成品糧”時,還要有一兩成糠麩,成為“耗損”,所以實際上莊稼的有效利用率,只有總收穫量的四分之一左右。副產中,糠麩之類,用作精飼料;藁秸,可以作粗飼料,或编製各種用具、蓋屋頂用或作燃料等。飼料經過家禽家畜利用,小部分轉化成為蛋、乳、肉等高級蛋白質以及脂肪,利用價值大大提高,大部分則變成“厩肥”(圈粪)與灶灰還給土壤,為後茬作物準備生長所需的營養物質。此外,蔬菜、果品、纖維、油料等作物,在加工過程中,随時也有些剔除殘餘的副產物。在農村裹,總是多次精細揀選,分别處理:質量稍高還可以利用的部分,經過醋酸發酵製成食用醋,或經過乳酸發酵製成菹、鮓等精美可口的食物,在“空園”季節,作為“接濟”的副食。粗老到連加工後也還不能利用的,多汁部分可剉碎作飼料,乾枯的作燃料。無法利用的,送入肥堆,還给土壤。畜產,除了肉、蛋、廐肥和剪毛之外,屠宰之後,革、羽、毛、角、骨、筋腱、血,凡經過加工可以提高利用價值的,都予以適當處理。例如,用血料作為不透水塗料,敷在纸和網繩上,防漏防腐,從我國傳出去後,許多地方都仿行。大小家畜的腸,近百年來,作成腸衣,供工業、醫藥和食品工業上用的,數量很大。多樣的利用過程,步步都得付出辛勤勞動,繁瑣細碎,當時往往看不出成效。這些副產,如果伴隨主體,送入城市再加工消費,不僅浪費大量運輸力量,而且處理它們將是一個很大的負担。農村的人,深深體會了“稼(即種植)穡(即收穫)艱難”,一點一滴地珍惜慣了,也就有種種辦法來充分利用,使它們發揮最高效益,從充分利用中,對各種有機物質的性能,累積了豐富的技術經驗與理解,也養成了勤儉樸實的生活習慣,正是多種經營的好處。   

我國過去農產品加工與副業經營,由於歷史條件與物質條件的限制,以手工業方式居多,但也有使用由畜力、風力、水力為動力的機械加工。農村曾以這些手工業半手工業方式,向城市提供了許多工業製品和半成品。所謂“土產”或“半原料”,是供應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物资與某些輕工業不可缺少的原料。分析起來,依賴農產品為原料的小型輕工業,特别是那些帶有季節性的,儘可以讓它們在鄉村中開展,没有必要向城市集中。另外還有些,在鄉村經營時,用水、取材、場地等條件,反而比城市裏便利。如果製造一些輕便的小機器,用小動力機械甚至畜力、風力、水力帶動,減輕勞動强度,改善生產過程,提高產品質量,盡量利用農閑時節的剩余勞動力,將原料經過各種程度的加工後,製成的半成品送入城市作最後加工完成,則運輸總量可有很大的減少,農村的部分勞力可以纳入國家生產計劃,同時避免了人口不必要地向都市集中,農村既增加了收入,又可以利用最後剩下的“下脚材料”,應當是有益的。舉例來說,如果有幾萬部小型打漿機,分散在有動力(電力或水力)的農村,就近將某些不能供紡織用的次級纖維,製成紙漿後再輸入城市纸廠,便比把大量藁秸送到城市中合算。又像製蔗糖的前半段工序,放在農村,隨收割甘蔗隨壓榨,结果只要運輸糖蜜或粗糖、蔗蠟、蔗渣纸漿等,而不要搬動大批不易保存的甘蔗。目前,我們正在進行“以農業為基礎、以工業為主導”的社會主義建設,農村正向機械化、電氣化、水利化、化學化的現代化方向前進。動力的供應,也將會普及;預先或及時地把必要的技術送下鄉,考慮條件,認真貫徹先試驗後推廣的政策,在公社裏合理安排這些小型初級工業,展開多種經營,對消滅城鄉差别,消滅工農業差别,乃至消滅腦力勞動同體力勞動的差别,可以有一定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