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是以自然再生产为基础的经济再生产,受自然界气候的影响至大,表现为明显的季节性和紧迫的时间性。这一点,中国古代农业尤为突出。
中国古代农民和农学家农时意识之强烈为世所罕见。他们把“时”的因素放在首要的地位,认为从事农业生产首先要知时顺天(自然),“以事适时”(《吕氏春秋·召类》)。因为“举事而不时,力虽尽而功不成”(《管子·禁藏》)。为什么呢?春秋战国时代的人们作出这样的回答:
春气至则草木产,秋气至则草木落。产与落或使之,非自然也。故使之者至,
则物无不为,使之者不至,则物无可为。古人审其所以使,故物莫不为用。(《吕
氏春秋·义赏》)
春者,阳气始上,故万物生;夏者,阳气毕上,故万物长;秋者,阴气始下,
故万物收;冬者,阴气毕下,故万物藏。故春夏生长,秋冬收藏,四时之节也。
(《管子·形势解》)
这是以阴阳二气的消长来解释气候的变迁,以草木万物的生长收藏对气候变迁的依赖来说明掌握农时的重要性。这种论证侧重于理论方面。
通过观察和实证论证“时”对庄稼生长的极端重要性的,是《吕氏春秋》中的《任地》等三篇。《吕氏春秋·辩土》指出:“今之耕也营而无获者,其蚤(早)者先时,晚者不及时,寒暑不节,稼乃多菑(灾)。”《审时》对六种主要粮食作物“得时”和“先时”、“后时”的不同生产效果作了细致的对比。(见下页表3[1])从中得出的结论是“得时之稼兴,失时之稼约”。“得时之稼”籽实多,出米率高,品质好,味甘气章,服之耐饥,有益健康,远胜于“失时之稼”。这一结论完全是从长期的农业生产实践中通过观察和对比而获得的。于是作者提出了“凡农之道,厚之(时)为宝”的命题。“时”对农业生产如此的重要,这就要求在指导农业生产时,做到“无失民时,无使之治下。知贫富利器,皆时至而作,渴(竭)时而止”(《吕氏春秋·任地》)。
表3 《审时》六种作物“得时”“失时”生产效果比较表
作 物 |
得时 |
先时 |
后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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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株 |
子实 |
其他 |
植株 |
子实 |
植株 |
子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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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 |
茎秆坚硬,穗子长大 |
子粒饱满,糠薄,米粒油润 |
吃着有劲 |
茎叶细弱,穗子秃钝 |
有秕粒,米不香 |
茎叶细弱,穗子尖细 |
有青粒,不饱满 |
黍 |
茎高而直,穗子长大 |
米圆糠薄 |
容易舂,有香味 |
植株高大,但不坚实,叶子繁盛,穗子短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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茎矮细弱,穗子短小 |
糠皮厚,子粒小,不香 |
稻 |
植株强大,分蘖较多,穗如马尾 |
子粒饱满,米圆糠薄 |
容易舂,有香味 |
植株高大,茎叶徒长,穗子短小 |
秕谷多,糠皮厚,米粒薄 |
植株细弱 |
秕谷多,糠皮薄,子粒小 |
麻 |
株高节间长,茎细而坚实,色泽鲜亮 |
花多,子多 |
纤维厚而均匀,可以免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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菽 |
茎秆强大,分枝较多,叶密荚多 |
豆粒大而圆,饱满 |
容易饱,有香味,不受虫害 |
茎叶徒长,叶稀节疏 |
秕荚多 |
茎短节疏,植株细弱 |
不结实 |
麦 |
穗长色深,小穗七八对 |
子粒饱满,子粒重大 |
容易饱,有香味,不受虫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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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小而不饱满 |
易遭病虫害,苗弱穗青 |
不成熟 |
中国古代的农时意识具有全民性。农时的重要反映到政治家和思想家的头脑中,被视为治国的根本之一。大体上自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以来,观象授时即成为国家首要的政务之一。司马迁根据有关记载和传说追述当时的情况说:
神农以前尚矣。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
祗物类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信,神是以能明德,民
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生,所求不匮。
少皞氏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扰,不可放物,祸灾荐至,莫尽其气。颛
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
其后三苗服九黎之德,故二官咸废所职,而闰余乖次,孟陬殄灭,摄提无纪,
历数失序。尧复遂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而立羲和之官。明时正度,则
阴阳调,风雨节,茂气至,民无夭疫。年耆禅舜,申戒文祖,云:天之历数在尔躬。
舜亦以命禹。由是观之,王者所重也。(《史记·历书》)
舜继尧位以后,说过一句有名的话:“食哉惟时”(《尚书·尧典》)。意思是:解决民食问题的关键,是掌握农时从事生产。[2]这是长期农业生产实践的总结,它把对掌握农时重要性的认识,从感性认识提高到理性认识上来了。《管子·四时》也说:“不知四时,乃失国之基。不知五谷之故,国家乃路。”
既然掌握农时如此之重要,所以制历授时,使农民的生产活动有正确的依据,就成为历代政府的重要经济职能。直到春秋战国时代,各国统治者都要负担起“班朔正时”的任务。(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将谈到)也正因为掌握农时如此之重要,所以通晓天时地利,就成为统治集团理想人材的标准。[3]
同时,掌握农时对国计民生的重要性,又要求统治者的各种举措要“不违农时”,使农民能够按照时令从事生产。《左传》成公8年:晋悼公即位复霸的一系列措施中有“时用民,欲无犯时”。春秋战国时的诸子百家尽管有诸多的分歧,但在主张“不违农时”、“使民以时”方面,却是少有的一致。例如,上面我们已经谈到《吕氏春秋·上农》强调“敬时爱日”,对各种“害于时”的活动规定了种种的禁令。又如孟子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錤,不如待时”(《公孙丑上》),而“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梁惠王上》)。荀子也说:“长养有时则六畜育,杀生有时而草木殖。”“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王制》)所以“……罕兴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国富矣”(《富国》)。《管子》还提出了“春十日不害耕事,夏十日不害耘事,秋十日不害敛实,冬二十日不害除田”(《山国轨》)的具体要求。
春秋战国时期,民间也出现一些观天测时的能手。有些思想家提出,应该对此予以鼓励。《管子·山权数》说:
民之知时,曰岁且阸,曰某谷不登、曰某谷丰者,置之黄金一斤,直食八石。
这种政策是否已经付诸实行,如果付诸实行,实行的程度如何,已难详考;但它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时对农时的重视。
中国古代农学的农时意识之所以特别强烈,与自然条件的特殊性有关。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的起源地之一,它是中国传统农学的第一个摇篮。它地处北温带,四季分明,作物多为一年生,树木多为落叶树,农作物的萌芽、生长、开花、结实,与气候的年周期节奏是一致的。在人们尚无法改变自然界大气候的条件下,农事活动的程序不能不取决于气候变化的时序性。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早就成为人们的常识。
黄河流域春旱多风,必须在春天解冻后短暂的适耕期内抓紧耕翻并抢墒播种。《管子·臣乘马》:
桓公曰:“何谓春事二十五日之内?”管子对曰:“日至(按指冬至)六十日
而阳冻(向阳面的冰冻)释,七十[五]日 [4]而阴冻释,阴冻(向阴面的冰冻)释而艺
稷,百日不艺稷,故春事二十五日之内耳。”
这是强调稷的播种必须在冬至后75日(这时地上的冰冻全部消释)——100日这一期限(共25天)内完成。春播的时机成为掌握农时最关键的一环。要在这样一个短的时间内完成春播任务,先耕什么地,后耕什么地就要非常讲究。《吕氏春秋·辩土》云:
凡耕之道,必始于垆,为其寡泽而后枯;必厚(后)其靹,为其唯(虽)厚(后)
而及。
这段话可以翻译为:凡是耕作的原理,要先耕质地粘重的“垆土”,因为它含水分少,稍后(耕)就会干枯;质地疏松的的“靹土”不妨迟些耕,因为迟些耕也还来得及。[5]
禾苗出土以后,就要抓紧中耕除草,“日服其镈,不解(懈)于时”(《国语·周语上》)。《管子·治国》称:“耕耨者有时”[6]。《度地》称:“夏三月,天地气壮,大暑至,万物荣华,利以疾薅杀草秽。”[7]《国语·齐语》描写中耕时节的农民是:“时雨既至,挟其枪刈耨镈,以旦暮从事于田野。”
黄河流域的作物的收获期一般在秋季,“秋”成为收获的同义语 [8]。而秋天正是多雨易涝的季节,收获不能不抓紧。冬麦收获的夏季正值高温逼热,时有大雨,更是“龙口夺食”。战国时人已充分认识到抓紧收获时机的迫切性,故有“收获如盗寇之至”之说 [9]。《管子·度地》说,秋三月“利以疾作,收敛毋留”。《吕氏春秋·审时》也说:“种禾不时,不折必稴;稼熟而不获,必遇天灾。”[10]
春耕、夏耘、秋收,是种植业中三个重要环节,需要抓紧时机进行,所以上古时代有所谓“三时”之说。如春秋时随国季梁认为:祭神的粢盛丰备是表示“三时不害,民和年丰”;因此,更根本的工作是“务其三时,修其五教”(《左传》桓公6年)。所谓“三时”,指的就是农时,这主要是从种植业中引发出来的概念。
但农时的概念并不局限于种植业,广义农业的其他生产部门同样要“不失时”。黄河流域动物的生长和活动规律也深受季节变化的制约。畜禽一般在春天发情交配,古人深明于此,自觉地使其牧养活动适应这种规律。据《夏小正》、《周礼》、《礼记·月令》等的记载,夏商周三代的大牲畜饲养业,平时公母畜分群放牧,仲春之月(夏历二月)合群交配,即所谓“仲春通淫”。至于“鸡豚狗彘之畜”,也要“无失其时”(《孟子·梁惠王上》),即“孕字不失时也”(《孟子》赵岐注)。山林川泽则强调“以时禁发”(《荀子·王制》)。因为山林川泽中野生动植物的生息活动,也是受制于自然界时序的变化,遵守这种规律,才能达到养用结合、永续利用的目的。可见有了“时”的意识,才会产生保护和合理利用自然资源的思想,才会产生夏商周三代的虞衡业。(详第六章第二节)
对“时”或“天时”的认识与掌握,是中国传统农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往往被置于首要的地位 [11]。我们不妨称之为“农时学”[12]。
[1] 此表采自《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第132页,农业出版社,1989年。
[2] 孔安国传:“所重在于民食,唯当敬授民时。”蔡沈《书集传》:“舜言足食之道唯在于不违农时也。”
[3] 《说苑·臣术》记伊尹言:“……其言足以调阴阳,正四时,节风雨,如是者举以为三公……九卿者,不失四时,通于沟渠,修堤防,树五谷,通于地理者也。……如是者举为九卿。”
[4] 原文为“七十日”,据前后文时间推算,十之后应脱“五”字。
[5] 此据游修龄先生的意见校改和今译。“垆”是质地粘重、水分很少的土壤,“靹”是质地疏松的土壤。夏纬瑛《吕氏春秋上农等四篇校释》此句校改为“ 凡耕之道,必始于垆,为其寡泽而后(厚)枯;必厚(后)其靹,为其唯(虽)厚(后)而及”。改“唯”为“虽”,改“厚”为“后”都是正确的;但改“后”为“厚”则不妥。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把“垆土”解释为肥沃的易于渗洩的黑土,“靹土”则是瘠薄的需加客土改良的白土,比较牵强。
[6] 按《治国》所说,耕耨均有时间性,而雨水不足更增加了它的迫切性,为了抢农时,甚至要借贷雇工。《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则谈到主人要用美食易钱求取雇工的深耕熟耘。
[7] 《管子》有所谓“寒耕热耘”之说。
[8] 例如《轻重乙》:“夫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故泰春农事且作,请以什伍农夫赋耜铁,此谓之春之秋;大夏且至,丝纩之所作,此谓之夏之秋,而大秋成,五谷之所会,此谓秋之秋。大冬营室中,女事纺绩缉缕之所作,此谓之冬之秋。”这里的“秋”已从季节的概念衍变为收获的概念,而且已扩展到农作物的收获之外了。
[9] 《通典》卷二食货二水利田载:“魏文侯使李悝作尽地力之教……必杂五种,以备灾害;力耕数耘,收获如盗寇之至。……”《汉书》也有类似的话,但是放在对殷周之盛农民生产、生活的叙述中。但这段话打上很深的战国时代的烙印,不可能出于战国以前。详见李根蟠《对战国秦汉小农耕织结合程度的估计》,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6年第4期。
[10] 今本《审时》原文作:“斩木不时,不折必穗;稼就而不获,必受天灾。”今据王毓瑚《先秦农家言四篇别释》校改。
[11] 中国古代农学重视“时”的传统,从先秦一直延续到后世。如西汉《氾胜之书》讲北方旱农耕作栽培原理以“趣(趋)时”为首,明马一龙阐发“三才”理论以“知时为上”,等等。
[12] 由于我国传统农学十分重视“时”的因素,所以有些学者把它称之为“时间农学”。见刘长林:《中国系统思维》第五编“生态农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