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农时理论和农时系统的建立和发展

 

第一节  对“时”重要性的认识

农业是以自然再生产为基础的经济再生产,受自然界气候的影响至大,表现为明显的季节性和紧迫的时间性。这一点,中国古代农业尤为突出。

 

  对“时”的重要性的论证

中国古代农民和农学家农时意识之强烈为世所罕见。他们把“时”的因素放在首要的地位,认为从事农业生产首先要知时顺天(自然),“以事适时”(《吕氏春秋·召类》)。因为“举事而不时,力虽尽而功不成”(《管子·禁藏》)。为什么呢?春秋战国时代的人们作出这样的回答:

    春气至则草木产,秋气至则草木落。产与落或使之,非自然也。故使之者至,

则物无不为,使之者不至,则物无可为。古人审其所以使,故物莫不为用。(《吕

氏春秋·义赏》)

    春者,阳气始上,故万物生;夏者,阳气毕上,故万物长;秋者,阴气始下,

故万物收;冬者,阴气毕下,故万物藏。故春夏生长,秋冬收藏,四时之节也。

(《管子·形势解》)

这是以阴阳二气的消长来解释气候的变迁,以草木万物的生长收藏对气候变迁的依赖来说明掌握农时的重要性。这种论证侧重于理论方面。

通过观察和实证论证“时”对庄稼生长的极端重要性的,是《吕氏春秋》中的《任地》等三篇。《吕氏春秋·辩土》指出:“今之耕也营而无获者,其蚤(早)者先时,晚者不及时,寒暑不节,稼乃多菑(灾)。”《审时》对六种主要粮食作物“得时”和“先时”、“后时”的不同生产效果作了细致的对比。(见下页表3[1])从中得出的结论是“得时之稼兴,失时之稼约”。“得时之稼”籽实多,出米率高,品质好,味甘气章,服之耐饥,有益健康,远胜于“失时之稼”。这一结论完全是从长期的农业生产实践中通过观察和对比而获得的。于是作者提出了“凡农之道,厚之(时)为宝”的命题。“时”对农业生产如此的重要,这就要求在指导农业生产时,做到“无失民时,无使之治下。知贫富利器,皆时至而作,渴(竭)时而止”(《吕氏春秋·任地》)。

 

 

 

 

 

 

 

 

 

3            《审时》六种作物“得时”“失时”生产效果比较表

得时

先时

后时

植株

子实

其他

植株

子实

植株

子实

茎秆坚硬,穗子长大

子粒饱满,糠薄,米粒油润

吃着有劲

茎叶细弱,穗子秃钝

有秕粒,米不香

茎叶细弱,穗子尖细

有青粒,不饱满

茎高而直,穗子长大

米圆糠薄

容易舂,有香味

植株高大,但不坚实,叶子繁盛,穗子短小

 

茎矮细弱,穗子短小

糠皮厚,子粒小,不香

植株强大,分蘖较多,穗如马尾

子粒饱满,米圆糠薄

容易舂,有香味

植株高大,茎叶徒长,穗子短小

秕谷多,糠皮厚,米粒薄

植株细弱

秕谷多,糠皮薄,子粒小

株高节间长,茎细而坚实,色泽鲜亮

花多,子多

纤维厚而均匀,可以免蝗

 

 

 

 

茎秆强大,分枝较多,叶密荚多

豆粒大而圆,饱满

容易饱,有香味,不受虫害

茎叶徒长,叶稀节疏

秕荚多

茎短节疏,植株细弱

不结实

穗长色深,小穗七八对

子粒饱满,子粒重大

容易饱,有香味,不受虫害

 

粒小而不饱满

易遭病虫害,苗弱穗青

不成熟

 

 

  农时意识的全民性

中国古代的农时意识具有全民性。农时的重要反映到政治家和思想家的头脑中,被视为治国的根本之一。大体上自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以来,观象授时即成为国家首要的政务之一。司马迁根据有关记载和传说追述当时的情况说:

    神农以前尚矣。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于是有天地神

祗物类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信,神是以能明德,民

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生,所求不匮。

    少皞氏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扰,不可放物,祸灾荐至,莫尽其气。颛

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

    其后三苗服九黎之德,故二官咸废所职,而闰余乖次,孟陬殄灭,摄提无纪,

历数失序。尧复遂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而立羲和之官。明时正度,则

阴阳调,风雨节,茂气至,民无夭疫。年耆禅舜,申戒文祖,云:天之历数在尔躬。

舜亦以命禹。由是观之,王者所重也。(《史记·历书》)

舜继尧位以后,说过一句有名的话:“食哉惟时”(《尚书·尧典》)。意思是:解决民食问题的关键,是掌握农时从事生产。[2]这是长期农业生产实践的总结,它把对掌握农时重要性的认识,从感性认识提高到理性认识上来了。《管子·四时》也说:“不知四时,乃失国之基。不知五谷之故,国家乃路。”

既然掌握农时如此之重要,所以制历授时,使农民的生产活动有正确的依据,就成为历代政府的重要经济职能。直到春秋战国时代,各国统治者都要负担起“班朔正时”的任务。(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将谈到)也正因为掌握农时如此之重要,所以通晓天时地利,就成为统治集团理想人材的标准。[3]

同时,掌握农时对国计民生的重要性,又要求统治者的各种举措要“不违农时”,使农民能够按照时令从事生产。《左传》成公8年:晋悼公即位复霸的一系列措施中有“时用民,欲无犯时”。春秋战国时的诸子百家尽管有诸多的分歧,但在主张“不违农时”、“使民以时”方面,却是少有的一致。例如,上面我们已经谈到《吕氏春秋·上农》强调“敬时爱日”,对各种“害于时”的活动规定了种种的禁令。又如孟子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錤,不如待时”(《公孙丑上》),而“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梁惠王上》)。荀子也说:“长养有时则六畜育,杀生有时而草木殖。”“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王制》)所以“……罕兴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国富矣”(《富国》)。《管子》还提出了“春十日不害耕事,夏十日不害耘事,秋十日不害敛实,冬二十日不害除田”(《山国轨》)的具体要求。

春秋战国时期,民间也出现一些观天测时的能手。有些思想家提出,应该对此予以鼓励。《管子·山权数》说:

    民之知时,曰岁且阸,曰某谷不登、曰某谷丰者,置之黄金一斤,直食八石。

这种政策是否已经付诸实行,如果付诸实行,实行的程度如何,已难详考;但它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时对农时的重视。

 

  农时内涵的诸方面

中国古代农学的农时意识之所以特别强烈,与自然条件的特殊性有关。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的起源地之一,它是中国传统农学的第一个摇篮。它地处北温带,四季分明,作物多为一年生,树木多为落叶树,农作物的萌芽、生长、开花、结实,与气候的年周期节奏是一致的。在人们尚无法改变自然界大气候的条件下,农事活动的程序不能不取决于气候变化的时序性。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早就成为人们的常识。

黄河流域春旱多风,必须在春天解冻后短暂的适耕期内抓紧耕翻并抢墒播种。《管子·臣乘马》:

    桓公曰:“何谓春事二十五日之内?”管子对曰:“日至(按指冬至)六十日

而阳冻(向阳面的冰冻)释,七十[] [4]而阴冻释,阴冻(向阴面的冰冻)释而艺

稷,百日不艺稷,故春事二十五日之内耳。”

这是强调稷的播种必须在冬至后75日(这时地上的冰冻全部消释)——100日这一期限(共25天)内完成。春播的时机成为掌握农时最关键的一环。要在这样一个短的时间内完成春播任务,先耕什么地,后耕什么地就要非常讲究。《吕氏春秋·辩土》云:

        凡耕之道,必始于垆,为其寡泽而后枯;必厚(后)其靹,为其唯(虽)厚(后)

而及。

这段话可以翻译为:凡是耕作的原理,要先耕质地粘重的“垆土”,因为它含水分少,稍后(耕)就会干枯;质地疏松的的“靹土”不妨迟些耕,因为迟些耕也还来得及。[5]

    禾苗出土以后,就要抓紧中耕除草,“日服其镈,不解(懈)于时”(《国语·周语上》)。《管子·治国》称:“耕耨者有时”[6]。《度地》称:“夏三月,天地气壮,大暑至,万物荣华,利以疾薅杀草秽。”[7]《国语·齐语》描写中耕时节的农民是:“时雨既至,挟其枪刈耨镈,以旦暮从事于田野。”

黄河流域的作物的收获期一般在秋季,“秋”成为收获的同义语 [8]。而秋天正是多雨易涝的季节,收获不能不抓紧。冬麦收获的夏季正值高温逼热,时有大雨,更是“龙口夺食”。战国时人已充分认识到抓紧收获时机的迫切性,故有“收获如盗寇之至”之说 [9]。《管子·度地》说,秋三月“利以疾作,收敛毋留”。《吕氏春秋·审时》也说:“种禾不时,不折必稴;稼熟而不获,必遇天灾。”[10]

春耕、夏耘、秋收,是种植业中三个重要环节,需要抓紧时机进行,所以上古时代有所谓“三时”之说。如春秋时随国季梁认为:祭神的粢盛丰备是表示“三时不害,民和年丰”;因此,更根本的工作是“务其三时,修其五教”(《左传》桓公6年)。所谓“三时”,指的就是农时,这主要是从种植业中引发出来的概念。

但农时的概念并不局限于种植业,广义农业的其他生产部门同样要“不失时”。黄河流域动物的生长和活动规律也深受季节变化的制约。畜禽一般在春天发情交配,古人深明于此,自觉地使其牧养活动适应这种规律。据《夏小正》、《周礼》、《礼记·月令》等的记载,夏商周三代的大牲畜饲养业,平时公母畜分群放牧,仲春之月(夏历二月)合群交配,即所谓“仲春通淫”。至于“鸡豚狗彘之畜”,也要“无失其时”(《孟子·梁惠王上》),即“孕字不失时也”(《孟子》赵岐注)。山林川泽则强调“以时禁发”(《荀子·王制》)。因为山林川泽中野生动植物的生息活动,也是受制于自然界时序的变化,遵守这种规律,才能达到养用结合、永续利用的目的。可见有了“时”的意识,才会产生保护和合理利用自然资源的思想,才会产生夏商周三代的虞衡业。(详第六章第二节)

对“时”或“天时”的认识与掌握,是中国传统农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往往被置于首要的地位 [11]。我们不妨称之为“农时学”[12]


 

[1] 此表采自《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第132页,农业出版社,1989年。

[2] 孔安国传:“所重在于民食,唯当敬授民时。”蔡沈《书集传》:“舜言足食之道唯在于不违农时也。”

[3] 《说苑·臣术》记伊尹言:“……其言足以调阴阳,正四时,节风雨,如是者举以为三公……九卿者,不失四时,通于沟渠,修堤防,树五谷,通于地理者也。……如是者举为九卿。”

[4] 原文为“七十日”,据前后文时间推算,十之后应脱“五”字。

[5] 此据游修龄先生的意见校改和今译。“垆”是质地粘重、水分很少的土壤,“靹”是质地疏松的土壤。夏纬瑛《吕氏春秋上农等四篇校释》此句校改为“ 凡耕之道,必始于垆,为其寡泽而后(厚)枯;必厚(后)其靹,为其唯(虽)厚(后)而及”。改“唯”为“虽”,改“厚”为“后”都是正确的;但改“后”为“厚”则不妥。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把“垆土”解释为肥沃的易于渗洩的黑土,“靹土”则是瘠薄的需加客土改良的白土,比较牵强。

[6] 按《治国》所说,耕耨均有时间性,而雨水不足更增加了它的迫切性,为了抢农时,甚至要借贷雇工。《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则谈到主人要用美食易钱求取雇工的深耕熟耘。

[7] 《管子》有所谓“寒耕热耘”之说。

[8] 例如《轻重乙》:“夫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故泰春农事且作,请以什伍农夫赋耜铁,此谓之春之秋;大夏且至,丝纩之所作,此谓之夏之秋,而大秋成,五谷之所会,此谓秋之秋。大冬营室中,女事纺绩缉缕之所作,此谓之冬之秋。”这里的“秋”已从季节的概念衍变为收获的概念,而且已扩展到农作物的收获之外了。

[9] 《通典》卷二食货二水利田载:“魏文侯使李悝作尽地力之教……必杂五种,以备灾害;力耕数耘,收获如盗寇之至。……”《汉书》也有类似的话,但是放在对殷周之盛农民生产、生活的叙述中。但这段话打上很深的战国时代的烙印,不可能出于战国以前。详见李根蟠《对战国秦汉小农耕织结合程度的估计》,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6年第4期。

[10] 今本《审时》原文作:“斩木不时,不折必穗;稼就而不获,必受天灾。”今据王毓瑚《先秦农家言四篇别释》校改。

[11] 中国古代农学重视“时”的传统,从先秦一直延续到后世。如西汉《氾胜之书》讲北方旱农耕作栽培原理以“趣(趋)时”为首,明马一龙阐发“三才”理论以“知时为上”,等等。

[12] 由于我国传统农学十分重视“时”的因素,所以有些学者把它称之为“时间农学”。见刘长林:《中国系统思维》第五编“生态农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