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农业实践与“三才”理论的形成(二)

 

  农业实践中“人”的发现

精耕细作的萌芽和春秋时代对人的力量的认识

在殷代和西周初年,宗教神学的灵光笼罩一切,人还屈伏在至上神的阴影中。殷代所有重大的农事活动都要祭祀和问卜。这是和当时生产力低下,人类在大自然面前还显得软弱无力有关。但这种情况逐渐发生变化。西周的农业虽然还比较粗放,保留了一些原始农业时代带来的痕迹,如木石工具的广泛使用,从原始采猎演化而来的“虞衡”仍在经济生活中占居重要地位等;但进步也是明显的。不但在相当程度上、越来越多地使用青铜农具,休闲耕作制基本上代替了撂荒耕作制,而且,精耕细作的农业技术亦已萌芽。人们在向江湖沿岸的低平地区开辟农田,为了改变内涝渍水的土壤环境,修建了排水洗碱的农田沟洫系统,普遍形成了畎亩结构的农田,在这基础地实行垄作、条播和中耕,建立行列整齐、通风透光、合理有序的农田作物结构。这已经是属于精耕细作的范畴了。所谓“精耕细作”,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克服自然环境中不利方面,充分利用其有利方面的一种巧妙的农艺。到了春秋时代,以畎亩农田为基础的一套技术已经发展到比较成熟的形态,形成了某种技术规范。《吕氏春秋·任地》等三篇的有关记载,正是这种技术的总结。而且自春秋以来,铁农具和牛耕已在推广之中,农业生产力蕴酿着一次新的飞跃。这样,人自身的力量就逐渐被发现了。《左传》昭公元年载晋赵武言:“譬如农夫,是穮(音标,除草)是蔉,(音滚,壅土),虽有饥馑,必有丰年。”这是说,虽然有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但只要农民坚持精耕细作,就一定能获得丰收的年成。在这里,已把争取丰收的基点放在人自身的努力上。由于认识到农业必须依靠人的力量,当时社会上流行这样的箴言:“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左传》宣公十二年)[1]郑国子产曾说:

    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

其过鲜矣。(《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从事农业,要有周密的思考,坚毅的努力,重人而不依赖天──这已是人们的常识。故政治家多以农功比喻政事。春秋时代农业祭祀仍然相当普遍,但在先进的人们看来,这种祭祀与人事相比,处于次要的地位。随国的季梁说得最为精彩。他说:“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首先要“务其三时”,致力于农业生产,才是正道;然后才“絜(洁)其禋祀”,表示“民和年丰”;如果倒行逆施,年啬民怨,靠丰盛的祭品来媚神徼福是没有用的。(《左传》桓公六年)《左传》昭公十六年载:“郑大旱,使屠击、祝款、竖柎有事于桑山(杜注:有事,祭也)。斩其木,不雨。子产曰:‘有事于山,艺山林也;而斩其木,其罪大矣。’”郑子产提出过“天道远,人道迩,不相及也”的命题,实际上并不相信祭祀能消灾免祸;他认为通过人类自身努力来发展生产才是最可靠的,为媚神而破坏生产是极大的罪过。这种,“人”就再也不是神或自然的奴仆了。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形成“人”与天地并列的“三才”思想。

    战国时荀况天人相分和人定胜天的思想

逮至战国,铁农具在黄河流域基本上普及,农田灌溉工程相继兴建,农业生产有了巨大的发展,人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力量充分地显示出来了,人的精神状态也空前的昂扬。这种时代特征在荀况的思想中表现得最为鲜明。他说:

    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然后瓜桃枣李一本

数以盆鼓,然后荤菜百疏(蔬)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而剸车,鼋鼍、鱼鳖、鳅

鳣以时别,一而成群,然后飞鸟雁凫若烟海,然后昆虫百物生其间,可以相食养者,

不可胜数也。(《荀子·王制》)

他对人类自身能力的这种信心,显然是建立在农业生产力蓬勃发展和巨大提高的基础之上的。荀子认为,“天”是无意志的自然界,虽有其客观规律,但并不有意识给人类降福降祸;人不能改变自然规律,但在自然界中有其独立地位和能动作用,社会的治理靠人不靠天。“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农业)而节用,则天不能贫。”“本(农业)荒而用侈,则天不能富。”(《荀子·天论》)荀子十分明确地指出,发展社会生产,不能立足于天的赐予,只能立足于人的劳动: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杨注:尊大天而思慕之,欲其丰富,孰与使物畜积,而我裁判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从天而美其盛德,岂如制裁天之所命,而我用之,谓若曲者为轮,直者为桷,任材而用也)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望时而待,谓若农夫之待岁也。孰如应春生夏长之候,使不失时也)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因物之自多,不如聘其智能而化之使多也,若后稷播种然)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思得万物以为己物,孰与理物皆得其宜,不使有所得丧)愿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物之生虽在天,成之则在人也。此皆言理平丰富在人所为,不在天也。若废人而

妄思天,虽劳心苦思,犹无益也)

荀子这些思想的前提是“明于天人之分”,“天人相分”的思想,在春秋时代郑子产那里已见端倪,荀子则鲜明地把它标识在自己学说的旗帜上。这种理论的矛头是指向天神统辖人间的宗教神学的。只有在宗教神学“天人一体”的精神枷锁中解脱出来,才有哲学思想中大写的“人”。在“明分”基础上的“天人相参”(《荀子·天论》:“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是之谓能参。”),是中国传统“三才”理论的精粹 [2],而其中所蕴涵的的正是在生气勃勃的农业实践中人们经验的结晶。

 

  “人和”与“人力”

    “人力”与“人和”的初义

    在“三才”理论最流行的表述中,与“天时”“地利”并列的是“人力”或“人和”。这反映了人们对“天、地、人”关系中“人”的地位和作用的一种认识。“人力”和“人和”的本质是什么?这两种有何差别?两者的关系如何?这是“三才”理论中的重要问题。学术界有些人认为,“人和”出现在先,“人力”出现在后;战国讲“人和”,秦汉讲“人力”;前者强调适应自然,后者强调改造自然,是秦汉农业生产发展的结果。[3]这种认识并不准确,需要在这里加以讨论。

的确,《淮南子》和《汉书·食货志》都谈到“人力” [4],但谈“人力”绝非自秦汉始。“力”字在甲骨文中作“”,是原始农具之耒形。大概因为用耒耕作要用力,所以引申为气力的力。可见“力”的起源很早,并且自始就是与农业有关的。这在早期文献中也有反映。如《尚书·盘庚》:“若服田力穑,亦乃有秋。”《多方》:“力畋尔田。”《左传》襄公十三年:“小人农力以事其上。”《国语·晋语》:“庶人(主要是农民)食力。”这里的“力”是指劳动力。在古代农业中,劳动力和土地是最主要的生产要素,人们很早就直观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把其间关系说得最清楚的是《管子》:

    彼民非谷不食,谷非地不生,地非民不动,民非作力毋以致财。夫财之所生,

生于用力,用力之所生,生于劳身。(《八观》)

把人的因素归结为“力”,以“人力”和“天时地利”并提,就也是地地道道的农业思想,农业语言。而其起源当是很早的。

“和”字的产生看来比“力”字晚,与农业生产的关系也要间接得多。现在已经识别的甲骨文中无“和”字。《说文》口部:“咊(和),相譍(应)也。从口,和声。”可见“和”字的原初意义是应和之意。“人和”一词的出现也应相对晚后。

“人力”与“人和”的关系

在先秦典籍中,《管子》谈“人力”最多。如《权修》:“地之生财有时,民之用力有倦……”以“时、财、力”揭示“天、地、人”三要素之实质。《山权数》则径说:“天以时为权,地以财为权,人以力为权。”《君臣下》说:“审天时,物地生,以辑民力。”又说:“故君人者上注,臣人者下注,上注者,纪天时,务民力;下注者,发地利,足财用。”但《管子》也谈“人和”。如《禁藏》云:“四时备具,而民功百倍矣。……顺天之时,约地之宜,忠人之和。故风雨时,五谷实,草木美多,六畜蕃息,国富而兵强,民材而令行。”[5]

在先秦典籍中,《荀子》谈“人和”最多。如《富国》讲人主要有威仪,方足实施其管理职能,“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 [6]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暴暴如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臧之。”但《荀子》也谈“人力”。如《富国》“量地而立国,计利而富民,度人力而授事”;《王霸》“用国者,得百姓之力则富”,等等。上引《荀子·天论》文实质上就是对“人力”的颂扬。

那么,“人力”和“人和”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关于这一点,《荀子·王制》有精辟的说明: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且

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

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

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

无它故焉,得分义也。

上述这段话清楚地表明,“人力”和“人和”存在着有机联系。农业生产离不开人的劳动能力,但农业生产不是孤立的个人进行的,而是社会群体的行为。在荀子看来,要发挥群体的作用,使各个单个的人的分散的“力”变成强大的“合力”,就必须按“义”规定各人的名分和分工,使群体和谐一致。因此,“和”正是为了发挥和加强“力”,两者是一致的。而这又是人类能胜于其他的“物”,为“天下贵”的关键所在。这样一种思想和理论,显然是要在人类社会实践有更大发展的条件下,才有可能提出来的。因此,“人力”的概念虽然比“人和”的概念更为古老,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人和”要比“人力”高一个层次。而不是相反。

“人和”概念的形成,表明在“三才”理论中,“人”是被作为群体对待的。它不但看到人的自然性,而且看到人的社会性,懂得通过调整社会关系以充分发挥人类群体的力量。这是“三才”理论所包含的整体观的一部分。重视整体(在一定意义上,个体被相对忽视)正是中国人传统思维方式的特点之一,而这一特点正源于农业。

 

  对农业生产中“人”的作用的认识的拓展和深化

农业生产不是单纯的劳动力付出,“人力”必须与其他因素相配合始能发挥其作用。先秦思想家已注意及此,其认识有一个逐步提高的过程。以下略举数例以说明之。

墨翟的天人观

战国初年墨翟指出,禽兽生活完全依赖自然,人类不同,“赖其力则生,不赖其力则不生”(《非乐》)。这里的“力”,就是指人类的劳动。他主张努力劳动,认为“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饱,不强必饥”(《非命》)。但人类从事农业生产时,不能离开自然,尤其不能违反自然界气候变化的时序性,即所谓“以时生财”,“力时急而自养俭”(《七患》)。墨子和其他许多思想家一样,把“时”的变化看作“天”的根本特征。[7]《墨子》也提到“地”的因素,如《七患》:“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力也。”但如何发挥人类劳动力的作用,墨子提出的办法是“强从事”,即延长劳动日(“蚤出暮入”、“夙兴夜寐”)和增加劳动强度(“竭股肱之力”),较少提到工具和科技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所代表的小生产者眼界的偏狭。

《管子》对“人”的因素的认识

成书于战国的《管子》中,对“人力”不但谈得多,而且比《墨子》进了一大步。如上引《八观》中对农业生产中“力”与“地”两大要素的论述,已和西方近世经济学家“土地为财富之母,而劳动则为财富之父和能动要素”[8]的说法相当接近。《管子》把墨子分别谈到的“力”、“时”、“地”统一起来。《管子·小问》;“力地而动于时,则国必富矣。”注谓“勤力于地利,其所动作,必合于时。”这正是对农业生产中“天、地、人”关系的恰当表述。这种认识在当时带有一定的普遍性和代表性。

    《墨子》的“节民力”与“强从事”,是从统治阶级根本利益出发,强调保护劳动力、保护小农经济的一种思想。《管子》也有类似的思想,它提出“量民力”(《牧民》)、“用力不可以苦”(《版法》)的原则。因为“用力苦则事不工,事不工则数复之,故曰劳矣”(《版法解》)。过度使用民力,人民就会感到烦劳,以致起而反抗,事情反而做不成。[9]为了提高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管子》还提出过“均地分力”的方案,下文还将谈到。这种通过调整社会关系使民力得以合理使用和充分发挥,即属于“人和”的范围。此外,《管子》还重视社会生产中工具的因素和科学技术的因素。如《管子·小匡》提出务农不但要“审其四时”,而且要“备其械器”;《国准》说“立械器以使万物,天下皆利”。[10]《地员》和《度地》论述了土壤科学和水利科学中的一系列问题。但把工具与科技的因素与“力”联系起来,并纳入“人”的因素范畴内的,则是韩非子。

《韩非子》对“人”的因素和天人关系的认识

对战国后期文献中所反映的“三才”理论,人们以前往往注重《吕氏春秋》而忽视《韩非子》。其实,《韩非子》中有不少关于“三才”理论的精彩论述。《韩非子·八经》里提出了“四徵”。“言会众端,必揆之以地,谋之以天,验之以物,参之以人。四徵者符,乃可以观矣。”这虽不单是指农业生产,但完全适用于农业生产,甚至主要是附丽于农业生产的。除了“天、地、人”外,《韩非子》还注意到“物”的因素。《扬权》;“故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处其宜,而上无为。”因此,农业生产要“务于畜养之理”。而物宜是与土宜结合在一起的。在中国传统农学“三才”理论的发展中,这大概是第一次明确提出了“物宜”的问题。对“人”的因素,《韩非子》也有重要的的发展。它重视人的劳动,即“力”,主张“力田疾作”(《姦劫》)、“强力生财”,指出“民以力得富”(《六反》)、“能越力于地者富”(《心度》)。但光有力气还不行,要依靠先进工具和科学技术。《难二》云;

    举事慎阴阳之和,种树顺四时之适,无早晚之失、寒温之灾,则入多;不以小功

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紝,则入多;务于畜养之理,

察于土地之宜,六畜遂,五谷殖,则入多;明于权计,审于地形、舟车机械之利,用

力少,致功大,则入多;利商市关梁之行,能以所有致所无,客商归之,外货留之,

俭于财用,节于衣食,宫室器械,周于资用,不事玩好,则入多。入多皆人为也。若

天事,风雨时,寒温适,土地不加大,而有丰年之功,则入多。

这段文字涉及社会生产、流通、消费等各方面,但重点还是讲农业生产。战国时代,铁器牛耕已在推广,韩非子应能看到它们“用力少致功大”的革命作用,故上文“舟车器械之利”,包括了农业工具和设施在内。韩非子重视技术,他说过“因技能则不急而自疾”(《功名》)。当时农业技术的发展已经孕育出中国的传统农学,韩非子反复要求人们“种树顺四时之适”,“察于土地之宜”,“务于畜养之理”,即是传统农学已经形成的反映。尤其独具慧眼的是,他不是把这些纳入“天”而是纳入“人”的作用范围,他在编制上述各项要求以后总括地说:“入多,皆人为也。”因为对“天、地、物”的规律要靠人去掌握。当然,风调雨顺也能导致丰产增收,但立足点是“人为”,包括人的劳动,工具,技能,和对自然规律的认识。这样,《韩非子》就把“三才”理论中对“人”的因素的认识大大拓展和深化了。

  从帛书《经法》看三才理论在政治经济等领域的推广

    “三才理论从农业实践中产生以后,又反过来被推广到手工业、商业、军事、道德规范、政治经济等领域。这方面的材料很多,在这里仅举长沙马王堆出土帛书《经法》[11](属于战国中期的作品)为例,说明“三才”理论是如何从农业领域推广到政治经济领域,同时又保留了它脱胎于农业领域的明显烙印的。《经法·君正》云:

人之本在地,地之本在宜,宜之生在时,时之用在民,民之用在力,力之用在

    节。

这种理论完全是对农业生产中天时、地利、人力关系的概括,而且它比《管子·小问》的“力地而动于时”更进了一步。因此,在经济工作的指导上,就要“知地宜,须时而动,节民以使,则财生”;反过来,“动静不时,种树失地之宜,[则天]地之道失”(《经法·论》)。由此出发,“三才”被尊为治国的“前道”(《十大经·前道》)。《十大经·观》云:

    夫是使民毋人執 [12],举事毋阳察,力地毋阴蔽。阴蔽者,土芒(荒),阳察者

夺光,人執者摐兵[13]。是故为主者,时三乐 [14],毋乱民功,毋逆天时,则五谷溜 [15]

孰(熟),民[]蕃兹(滋)。君臣上下,交得其志。

大意是:执政者役使人民时不要使他们太疲劳;办事不要使天阳有所损伤;尽力于土地,不要使地阴有所破坏。地阴的破坏,就是使土地荒废。天阳的破坏,就是夺去了太阳的光和热;民众太疲劳,遇到战争,就会扔掉武器不干了。所以执政者要时时把握住这三把钥匙,不扰乱民众的事功,不违背自然的时令,这样,就会五谷成熟,民众丰足。[16]与此相类的记载还有:

    毋阳窃,毋阴窃,毋土敝,毋人執,毋党别。阳窃者,天夺[其光,阴窃]者土

地芒(荒),土敝者天加之以兵,人執者流之四方,党利[],□内相功(攻)。

阳窃者疾,阴窃者几[],土敝者亡地,人執者失民,党别者乱,此胃(谓)五逆。

(《经法·国次》)[17]

很明显,这里讲的治国之道,完全是从作为农业实践之结晶的“三才”理论中引申出来的。

这里还值得注意的是所谓“毋阳察”和“母阴蔽”。《十大经》中的“阳察”、“阴蔽”,也就是《经法》中的“阳窃”、“阴窃”。它和《吕氏春秋·辩土》中“毋与三盗任地”的论述,无论在思想脉络或表达方式上,都有相似之处。“阳察”(阳窃)大概是指耽误了农时,使作物生长季节不足,得不到足够的光和热。“阴蔽”(阴窃)也是指地力使用的过度和不适宜的耕作使土地干枯坚垎。《吕氏春秋·音初》:“土弊则草木不长。”《礼记·乐记》;“土敝则草木不长。”是使用地力过度,农作物不能正常生长的意思。这可能是连种制代替休闲制和推广犁耕以后出现的新问题。它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战国时代人们对天时地利及其利用的认识。

 

以上事实说明,“三才”理论不是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移植到农业生产中来的。毫无疑问,它是长期农业生产实践的升华,又反过来成为农业生产的指导思想,促进了传统农学的形成和发展。

英国著名的中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认为中国的科学技术观是一种有机统一的自然观他说:

    中国思想家基本上不相信有一个专一管理宇宙的神,而宁可从非人力(天)方

面进行思索。非人力实际上意味着“天”或许多“天”,然而这里最好译成“宇宙

的秩序”。与此相似,道(或天道)是“自然的秩序”。因此在中国古代的世界观

中,人并不被看成是造物主为其享用而准备的宇宙的主人。从早期起,就有一种自

然阶梯的观念,在这个阶梯中,人被看成是生命的最高形式,(按,参阅上引《荀

子·王制》文)但从未给他们对其余的“创造物”为所欲为的任何特权。宇宙并非

专为满足人的需要而存在的。人在宇宙中的作用是“帮助天和地的转变与养育过程”

(按,原文应为“参天地之化育”),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说人与天、地形成三位

一体(人、天、地)。对人来说,他不应探究天的方式或与天竞争,而是要在符合

其基本必然规律时,与它保持一致。这就象有三个各有自己组织的层次,如那著名

的叙述“天时、地利、人和”。

    因此,关键的字眼始终是“和谐”。古代中国人在整个自然界寻求秩序与和谐,

并将此视为一切人类关系的理想。[18]

李约瑟是第一位系统深入地研究过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外国学者,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旁观者清”了。他所表述的中国的有机统一自然观,大概没有比在中国传统农学中表现得更为典型的了。作为这种有机统一自然观的集中体现的“三才”理论,是在农业生产中孕育出来,并形成一种理论框架,推广应用到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的各个领域中去。历史上,中国传统农业和传统农学对中国传统文化发生深刻而广泛的影响,“三才”理论及其所代表的有机统一的自然观,就是最重要的表现


 

[1] 《齐民要术·序》引作“人生在勤,勤则不匮。”接着又引“古语”“力能胜贫,谨能胜祸。”估计也是春秋时的俗语。

[2] 有人笼统地把“三才”理论划归“天人合一”学说的范畴,窃以为不妥。参见《从“三才”理论看中国传统农学的特点》。

[3]  董粉和:《中国秦汉科技史》(《中国全史》本),人民出版社1994年。

[4] 《淮南子·主术训》:“食者民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汉书·食货志》载晁错言:“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

[5] 《管子》非出自一时一人之手,对其成书年代有不同看法。我们认为它主要是战国时代作品,第二章已有所论证。认为《管子》杂有汉代作品的也主要指《轻重》诸篇而言。我们在上文所举的例子,只有《山权修》属《轻重》篇。故不能根据《管子》中的材料说汉代才谈“人力”。

[6] 《荀子·富国》:“田野县鄙,财之本也。……百姓时和,事业(按指农业)得叙,货之源也。”在荀子看来,财货来源于农业,故此段引文的“天时、地利、人和”均指农业生产。它和上引《管子·揆度》,都从一个侧面说明“三才”理论来源于农业实践,最初出于对农业生产诸因素的概括。

[7] 墨子认为“天”有意志,能赏善罚恶。但他又否定命运,认为人间的贫富治乱,不是命运决定的,而是要通过人的努力去争取。在他看来,“天以磨为日月星辰以昭道之,制为四时春秋冬夏以纪纲之,雷降雪霜雨露,以长遂五谷丝麻,以民得而财利之”(《天志中》)。“天”的这种“兼而有之,兼而食之”的表现,正被用作证明天有意志、欲兼爱兼利的证据。这种“天志”论更多是作为劝说王公庶人向善辟恶的一种手段。因此,墨子思想体系中的天人关系,虽然不属于“三才”理论的范畴,但在相当程度上是对农业生产中天人关系的认识中推演出来的。

[8] 威廉·配弟语。见《赋税论》中译本第74页,商务印书馆,1968年。

[9] 帛书《经法》等篇中也谈到“毋人執”、“母乱民功”的问题,也是可歌可泣要过度使用民力,使人民过于疲劳。参看本章第四节。

[10] 在先秦诸子中,《管子》对生产工具的因素是比较重视的,提到生产工具的篇章不少,这里恕不一一列举。

[11] 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编:《经法》,文物出版社,1976年。下文所引《经法》资料出此。

[12] 高亨说,執读为勚。《说文》:“勚,劳也。”见《经法》载《〈十大经〉初论》,下同。《经法》注谓執读为(nie),意为磨擦不安。似不如高说通畅。

[13] 高亨说,“摐”读为纵,舍也。

[14] 原注“”当为“节”,见《越语》。高亨谓“”为“握”之误,“乐”读为“钥”。

[15] 《国语·越语》作“稑”。

[16] 以上根据高亨的解释,见《经法》第119120页。

[17] 《国语·越语》也有类似记载,但“阳察”“阴蔽”“人艺”均指军事而言,与《经法》所言有别。

[18] 李约瑟:《历史与对人的估计──中国人的世界科学技术观》,载《李约瑟文集》(潘吉星主编)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