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治与农

——为中华农学会1925年年会而作

章士钊

中华农学会，国中斯学专门之士，相与讲学明农之所为社也。所刊杂志，为专家分任撰述者，近五十册，其他出版物称是。二十年来，士子争赴海外，求习一业。先隶法科者众，继又麕集于工，独农为冷业，肄之者少。然以此非有识有志，处世较能耐苦，不逐荣利者，不轻入此曹。学成而求达于用，类能脚踏实地，步步为营，分而各尽所能，合而自成一军，比之他种学会之徒有其名，质若散沙，毫无建树者，有如淄渑玉石之不可混，又未始非斯学之大幸也。农学会自成立以至今兹，凡六年，例有年会，于暑时择地自集。本年以八月六、七、八三日，期会于吴门，到者百余人，而愚近慕许行之为人，愿于新兴农国，自受一尘，齐得承招与会，诚甚盛事，愚既粗以所知，为之讲述，复举概略，著于简端。

愚十年论政而不得通，比察中外群情政习，而知其捍格，复以欧洲思境翻新，续续东被。吾人斟酌于迎拒取合之际，颇失其宜。近乃远游考览，独居深念，约为二义，以诏国人。吾国当确定国是，以农立国。文化治制，一切使基于农，一也。政治二字，已归腐烂，非立业治不足以实事求是，已乱兴邦，二也。愚诚不学，谬以兹二义者，批导得宜，不中不远，请得略论，以资讨探。

何言乎以农立国也?夫农与工商相待。十八世纪以还，欧洲之工商业，日见开发。其本国之农业，大被剥蚀，以成畸形。所有道德、习惯、政治、法律、浸淫流衍，有形无形，壹是皆以工商为本，而其国初若繁祉有加，物质大进，他国闻风，转相仿效。驯致世界可屈指数之文明国，皆为制造国。商场有限，逼拶大生，卒以饱食无祸之不可恒。英德两国为争工业之霸权，创开古今未有之大战局。战时自计，以为两虎搏伤其一，肉林将由余虎独占，可从容肆其贪饕，以保数十年之太平。不谓其事乃大谬而不然。诚以工商之本毒未除，漫欲以一战驱其标疾，是犹止沸专意扬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也。试问欧人战后所享之安乐，较战前何如。此除为雷同负答，宁有他语。彼中达人哲士，近亦稍稍见其症结矣。英伦如群家潘悌之徒，倡为农业复兴之论，识解明通，无可驳洁，顾其事绝不易行。余子争于可行之范国内，别筹他法，徐图挽救。潘说遂尔衣被不广，一言敝之，欧人之改革论，终于以工济工，返而为农，事实莫许。盖前此为农者，久已辞伦，好弃乡里，毁锄犁，空身手与工厂相依而为命。一厂朝闭，夕流离于道左，攫面包一片而不
可得者，辄十数万人。所有农田次第沦于牧场、棉场、工矿市集，一去而不复返。且通都十座，商船百艘，大厂千家，银行万户，一国官民细大之资产，八九寄是。一有摧挫，金融不流，而又艺能之士，发明之师，倚工程、随豪贾，如网雨与景之莫难者，所有聪明材力，悉量为工商业收摄，无能自止。嘻，欧洲易工而农之难，诚有如此。而均非所论于吾国。

凡右所谈，仅得于吾国胡当以农立国，及创立业治之放，略为讲明，至其具体方案，非报章短幅所能尽。前者一宗，愚在苏州时，曾以农村组织之大凡，与在会诸君口论数事，亦不详也。愚创此论时，即蓄意先行择地试办，即以其所自试者，日著于篇，成则吾有实例饷人，败则不劳他人驳访，且得为再试，从容避就地步。不幸昨冬在湘，谋从愚居本村着手办理，其计磋跌未就，若徒为桃源乌托，往复可喜之空论，彼此是非，漫无的标，驯致庸人土豪，妄采吾辈新说，武断乡曲，渔利自肥，为世疑谤，阻挠本计，愚不欲也。且兹事体大，非举本邦聪明材力之广量，不足以宏国论而策万全。一得之愚，果何足算。以农学会论，其中深造有得为守兼优之士，以愚所知，不足数辈。农为各业之一，而其业领域绝大，意味特浓，所以树国干而崇治本者，于是乎在。责任所寄，迥非寻常，愚意本会宜对于吾国农业之兴革事宜，立一全体崭新计划，而将实施此项计划之责全课之已。北京农商部以下，内外各种向与农事有连之职司，举视同无物不与，作枝枝节节之讨论，亦不轻为。小费辅助之请求，惟就吾所计划，整然作一逐年预算案，所谋既须周澈，数目无妨扩大，每年所需之数，即公然在地丁钱粮内征收，由全国
农业团体共同设立之总机关，依案支用，除协定预算监督用途，为将来各业联合会议之所有事外，总机关独立办事之权，无论何方不能干涉。此其距于实行。为程几何，暂不得知。然一年不成以二年，二年不成以三年朝朝而讲之，多方以督励之，如水朝宗，期于必达。幸而成也，举属于农业所应解决之事，悉得依本力而解决之，以农治农，字曰农治。他业之所自为谋也，诚亦如农。则工治、商治、学治以及某治某治，皆可作如是观，而所号业治，行入于功德圆满之域。凡国家社会之所纲，维主宰可悉。本是而为之农者，独以国本所在之故，领导各业而为之主盟。谋国至此，可无遗憾，农令诸贤，其对意乎否也。

作者：章士钊(1882一1973)，中华农学会名誉会员，曾任北京农业大学校
长。1948年为国民党和平谈判代表。建国后，任中央文史馆长。

原载：《中华农学会报》l923年第42期, 转载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