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圂·厕

    ——古代生活中的猪和养猪,有关文字、文献和文物的考察

 

小 引

  曾在聊天室里跟朋友聊《史记》,朋友问我:古代的皇宫厕所怎么会有猪出入?我知道她指的是《史记·酷吏列传·郅都传》里讲的那个故事:

  (郅都)尝从入上林,如厕,野彘卒入厕。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上还,彘亦去。

  以今人的想象,皇宫上林苑里的厕所是不会有野猪侵入的,这个故事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但是《史记》记载并没有违反真实。因为在古代,猪在厕所出入其实是常见的事情。这关系到古代一个风俗习惯和建筑布局的问题,也关系到古代养猪业的一个重要内容。当时在聊天室,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了朋友的提问,并给她看了几张有关的文物图片。现在觉得这个话题非常有趣,还可以更展开一些来谈,便整理了一些材料,写成此帖。

 

一 从猪和猪字说起

猪的起源

  据研究,4000万年前,猪科动物就在欧洲出现;大约1500万年前,猪科动物已经在欧洲、亚洲和非洲广泛分布。在猪类面前,人类其实显得很年轻。可以说,猪类是人类出现和成长的见证者之一。而在漫长的岁月里,野猪一直伴随着人类成长和进化。它们既是人类的天敌,又是人类赖以生存的食品来源之一。在原始社会人类的生活中,野猪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动物。世界各地发现的人类早期文化遗址和遗物中,可以找到大量的例证来证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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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野猪到家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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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狩猎水平不断提高,野猪逐渐被人类豢养和驯化,成为最早被驯化的动物之一。在伊拉克库尔德斯坦的贾尔木遗址中出土的一批猪骨,被认为是目前发现的最早家猪遗骨,距今已经约8500年。在中国,西安半坡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猪骨,经过碳14测定,距今约6000年,这些猪的体型特征已接近现代猪,应为原始家猪。而在河南淅川下王岗具有仰韶文化性质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了大量家猪化石,它们和野猪有明显区别,其时间更早于半坡遗址的那些猪骨,证明我国猪的饲养史远远超过了6000年。现代中国家猪品种的来源分别是华北猪、华南猪和西南猪,淅川和半坡的这些猪的原种,应该属于华北野猪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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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猪与野猪的显著差异,表现在体型、习性和繁殖力、产肉力等方面。野猪因觅食、拱土和搏斗的需要,嘴长,头部大而伸直,头部的比例占体长的三分之一甚至更长;由于时刻面临险恶的生存环境,反应敏捷,性格凶猛;毛色偏暗,以利隐蔽保护;四腿长而瘦,擅长奔突。而家猪则完全处于人类的保护和管理之下,嘴部、头部的结构完全改变,犬牙退化,四腿变得短而肥,性格温顺而反应迟钝。野猪的体重增加速度缓慢,一年左右才长到30-40公斤,成年时体重也在90公斤左右,成熟晚,孕期长;而家猪却长得很快,半年的家猪体重就可达到90公斤以上,高的可达500公斤以上。成熟早,繁殖力强,妊娠期也从野猪的140天左右缩短到114天。野猪向家猪的进化过程,完全是人工干预的结果。
 

 

 

 

中国家猪对欧洲猪种的贡献

  中国悠久的养猪历史,给人类留下了很多宝贵的经验和优良的猪种。据达尔文研究,欧洲晚至罗马时代开始饲养家猪,而著名的罗马猪一开始就带有中国猪种的血统,达尔文盛赞中国猪种对于欧洲养猪业的贡献。(达尔文:《动物和植物在家养条件下的变异》,科学出版社1957年中译本,P.49-59。)在《大英百科全书》里,有专条述及中国古代猪种输出和影响欧洲家猪的内容(《大英百科全书》,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中译本,第17卷,P.916)。可是在我们的历史典籍里,却找不到相关的材料。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曾经谈到南方人航海的情况,说:“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拖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在华南通往西方的海道上,这种“豢豕”习惯历史悠久,也许影响罗马猪种的正是这种从华南地区带去的猪种吧。18世界,英国还引进我国华南猪而育成大约克夏猪和巴克夏猪等优良品种,这也是值得特别提出的。

中国北方和南方养猪历史的两件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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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没有文字之前,中国古人曾经通过绘画、雕塑和陶塑等形式表现猪的主题。全国各地曾经出土过大量的以猪为题材的文物,使我们能够清楚地了解古代中国猪和养猪业的历史。例如,在黑龙江宁安县镜泊湖南端的莺歌岭,1963年在肃慎人原始社会遗址出土几件陶猪,经碳14测定年代为距今3025±90年、2985±120年,相当于中原地区的商、周时期。陶猪体形丰满肥硕,已经脱却“狼奔豕突”的野猪体态,而与近代家猪十分相似。在南方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也出土了造型精美、绘画生动的猪纹陶钵。以前一些学者认为古人不曾以猪入画,如清代画家龚半千就曾说过:“物之不可入画者,猪也,阿堵物(钱)也,恶少年也。”那其实是一种偏见。这个远古时代的陶钵就是一个反证。猪被画上陶钵,可能有它的实用意义,也许这个陶钵就有可能是专门装饲料喂猪所用,同时也包含着当时人们对于猪的某种崇拜意识。肃慎人和河姆渡人有关猪的两件陶器,可以看出古代我国北方和南方的养猪业都是十分发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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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中的猪--豕

  自从有了文字之后,猪就理所当然地进入到我们的祖先的文字记载。在甲骨文中,先人们创造了“豕”字。“豕”字就是一个猪的抽象轮廓图,它突出了猪的主要特征:大腹、垂尾、短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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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一种常见的家畜“犬”(狗),在外形上虽然跟猪有些相似,简单的轮廓不易表现“豕”和“犬”的差异。但是古人却聪明地把“犬”的尾巴加长而变曲,腹部也比“豕”瘦长,这样“豕”、“犬”二字就一目了然,不会混淆了。至于同样是硕腹短尾的大象,古人也把它的特点突出,那便是它长而钩曲的鼻子。有一句歇后语说:“猪鼻子里插根葱--装象”。古人正是在“豕”字上“插”上一根弯而长的“葱”,“象”字就造出来了。孔子曾说:“视犬之字,如画狗也”,又说:“牛羊之字,以形举也”,所说正是古人造字的形象性。也许孔子见过的大篆中,“豕”字已经改变了初始字形,所以他老人家没有说到“豕”字也是“如画猪”或“以形举”吧。呵呵!
 


 

公猪和豮猪

  古人的智慧真是令人叹服。即使是在这样极其简单的摹绘中,也能抓住事物最显著的特征来创造不同的汉字。不但“豕”与“犬”、“象”(以及其他很多动物)各字特点鲜明,一目了然,而且在“豕”这个总类之下,又用最简单而最鲜明的方法标示不同属性的猪。比如,牡豕(公猪),只在“豕”字的腹部加上一笔,表示雄性器官,这个字应该写成“豕”字左边为三撇。后来又有一个猪旁边加上一个“丄”的字,那个“丄”就表示猪的雄性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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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被专家解释为“牡”字(“牡”字我们后来还要略加解说),变成雄性动物的通称;而特指公猪的篆字中,另有一个的“豭”(jīa)字,专家们便把“豕”左边三撇的那个字解释为“豭”。在长期的养猪实践中,古人不断地总结经验,发现采用人工阉割后的公猪,更容易催肥。于是牲猪的阉割术就这样发明了。古人在造字时,为了表示阉割后的公猪,便把雄性器官从“豕”体上分离出来,这个字最初的写法应是“豖”,但是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却把它解释为“豕绊足行”,失去了这个字的本来意义,而另用一个字代替了被阉割的猪,那就是的“豮”(fén)字。“豮”和“豭”两个字都是形声字,“豕”表示属性,“贲”和“叚”表示读音。一直到现在,湘中等地区,还把阉割后的公猪称为“豮猪”。豮猪的出现,标志着古代社会畜牧科技的一个飞跃式进步,以及人类对于动物器官解剖、性别改变等方面的认识水平和控制能力的提高,这是一个“科技含量”极高的文字。
 

椓——古代的阉割术

  顺便讲一下甲骨文没有,而在篆书里出现的另一个字——椓。《说文解字》收入“椓”字,还有几个字虽然不是“木”旁,却也是同一字的异体,如“豖”字右边从“攵”旁、从“殳”旁,还有一个“蜀”字右边加“攵”旁的字,都是“椓”字的变体。许慎解释“椓”字说:“椓,击也,从木,豖声。”其实这个解释至少是不全面的。《诗经·大雅·召旻》:“昏椓靡共”,郑玄《笺》:“昏、椓,皆奄人。椓,毁阴者也”,把“椓”解释为受阉割之刑的人。《尚书·吕刑》:“爰始淫为劓、刵、椓、黥”,孔颖达《疏》:“椓阴,即宫刑也。”又引郑玄云:“椓,谓椓破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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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椓”字一身而有三种属性:动词“椓”,即捶击、敲击;名词“椓”,指阉割手术,和受阉割的人。“椓”字是“木”(比如木捶或其他工具),施行于“豕”(猪,或者其他动物)的身上,目的是毁掉“豕”字两撇之间那个“丶”(雄性器官)。一个字把手术的各方面都清楚地表达出来了。这种手术从“豮猪”发展到阉人,由阉割男人发展到对女性进行“幽闭”手术,变成一种惨无人道的酷刑。但是从另一方面,阉割术同时也是经过长期的动物试验之后,施行于人类的一种医学行为。甲骨文中有“豮”无“椓”,说明用于人身的“椓”,是后起的一种手术。但是它的起源,却是从“豖(豮)”以及施行于其他动物如马、牛等身上的阉割技术而来。(在《说文解字》中,“腾”、“騬”“犗”、“羠”等字,分别是对马、牛、羊等动物的“去势之术”或被阉割的动物名称。)施于男性的“椓”是去掉生殖器,而用于女性“幽闭”的“椓”,却比较复杂,具体的手段,至今尚没有定论。有人认为是把女性关闭起来,有人认为是把女性生殖器缝起来;有人说是用木锥将女阴外部捣烂后待其愈合萎缩,或将耻骨敲断;还有人认为是猛击女性腹部,造成子宫下垂堵塞。鲁迅曾经自称对这种酷刑作过研究,他在《病后杂谈》里谈到这种酷刑说:“决非将她关起来,或者将它缝起来。近时好像被我查出一点大概来了,那办法的凶恶,妥当,而又合乎解剖学,真使我不得不吃惊。”
 

在甲骨文中,有关“豕”的文字很多。我们稍加整理解说,便可以看到一幅幅远古生活的侧面图和局部图。


特殊的“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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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1-图14是“豕”字的几个异体字。

  图11的“豕”字非常简略,省去了头部和腹部。《字汇补》里有一个“豕”字的异体,左边只有两撇,想来也是这类古代写法的楷化。

  图12的这个字也被当成“豕”的象形异体。在卜辞中,以上两个字的字义都不大明确。

  图13是一个尾巴很大而且毛很长的猪形。在卜辞中是,它是地名。这是“豕”字的异体,还是经过装饰后作为某种特殊用途的猪呢?

  图14是《说文解字》里的■(“彑”下两撇加“巾”字)。《说文解字》列出此字的古代写法与此极为相似。根据许慎的解释,这是一种“修豪兽”(长毛猪),又说是“河内名豕”。近代学者考证,这是一种猪类兽畜,后世的■(“彑”下两撇加“巾”字)、蔡、殺(杀)三个字都是起源于这个字,是以猪为旗帜或图腾的部族名。这个字读为“祟”(shùi)。

  说到豕字的异体,不能不提到“亥”字。《说文解字》解释亥字,除了草根、天干之外,又说它同于“豕”。还说它有“二首而六身”后世学者如郭沫若等人,也认为“亥”字就是“豕”字。但是在甲骨文以及金文中,“亥”字与“豕”字的字形字义却并不相同,因此,“亥”字是否就是“豕”字,无法确定。《吕氏春秋·察传》讲过一个故事:“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子夏是战国人,当时那个读“史记”的人也许用的大篆钞本,把“己亥”误为“三豕”,是字形相似而造成了混淆。如果古代的“亥”就是“豕”的话,子夏也许就不会说“豕与亥相近”,而应该说“此处豕应读亥”了。子夏是孔子的门徒,孔子本人重视礼器,对礼器上那些古代文字也一定有所研究,孔门弟子,是不会以“亥”为“豕”的。


几种牲猪

  我们今天把人工饲养的猪称为“牲猪”,其实“牲”字原本的意义是祭祀品,而现代的猪,除了极少用于迷信祭祀外,都已不再是“牲猪”了。在甲骨文里,作为牲品的猪有各种形式,图15-17三个字,在甲骨文里都有祭祀品或祭祀名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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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5是篆书中的“豩”字。在甲骨文中,这个字有时也写成三个“豕”(《字汇补》里有三个“豕”字并排的字,说它与“豩”同义),两个或三个大概只是表示多数。《说文解字》:“豩,二豕也。‘豳’从此。阙。”许慎只指出“豳”字里含有“豩”字,其字义则缺而不详。在卜辞里,“豩”也是地名,又是祭品名。也许是指在特定的祭祀仪式中,使用两个或多个猪作为祭品。

  图16是一个“子”字置于“豕”的头部。目前学术界对这个字还没有认定。我以为这个字上部的“子”字并非儿子的“子”,它应该是古代一种刑具--“辛”的形象。“辛”(或没有下面一横的“辛”字)字甲骨文有两种写法,一种是侧视图,一种是正视图。这个“辛”字就是正视图。在《说文解字》中收有上“辛”下“豕”的那个字,正是图16这个字。此字在卜辞中也是一种祭品名,也许是用“辛”具在头部划上若干刀痕或者直接在猪身上插上一把刀的猪。这种形式的祭品,在今日一些农村的迷信活动中仍然可以看到。

  图17是“豚”字。“豕”的旁边另有一块小“肉”。“肉”字最初的写法是“冂”里一个“冫”,象一块脊骨或肋肉的样子。后来这个写法被楷化,与“冂”字里两横的“月”字合而为一,不加分别了。豚的原始字义是猪肉,在卜辞中是一种祭品,与用整猪作为祭品不同。许慎在《说文解字》里另外解释为“小豕”,那是后起的意义。后世也用“豚”作为猪的通称。

  说到“小豕”,另外一个甲骨文字(图18),《说文解字》和后世的字书都没有收录。这个字是猪腹里有一个“巳”字。“巳”字在甲骨文里,有时与“子”字相通,有时则又用作祭祀的的“祀”字用。这个腹部带有“巳”字的猪,是祭祀用猪,还是腹中有孕的猪,抑或是还在哺乳期的小猪呢?暂时也无法确定了。


特殊组合的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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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9是一个“豕”旁边一个“羽”字。这个字后世没有,在卜辞中的意义也不明确。我怀疑它跟另外一个甲骨文字(凹下加一个去掉“一”的“豕”字)相似,此字又写作■(凹下加舃“”去掉臼“”),另外一个异体是“兕”(参看郭沫若《卜辞通纂》二二片)。“兕”是一种怪兽,《说文解字》说它“如野牛而青”,《山海经·海内南经》说它“其状如牛,苍黑,一角”。从字形上看,它应该是一种猪类动物。

  图20是一头“豕”和一个装米的器具,后世称为“■(米覃)”。在甲骨文中,“■(米覃)”就是“稻”,那么图10这个有猪有稻米的字到底表示什么意思呢?现代一些文字学家认为它是方国名,指的就是春秋时期的■(覃阝)国,后世多写作谭国,故址在今天的山东济南附近。这个小国后来被春秋五霸的齐桓公消灭了。但是我怀疑这个字的原始字义应该别有所属,也许它同样是一种祭品,这种祭品有猪有米,应用在某种特殊的祭祀仪式之中。

  图21和图22是由“豕”和“马”组合的两个字。图21一马一豕,图22一马一豕而另加一个“立”字。有的专家解释这两个字都是“马名”,我以为如果解释为“豕名”也未尝不可。但不管是马名还是豕名,似乎都不是原始字义。这两个字应该还有它另外的意义。

 

猪嘴、猪鼻

  图23,“豕”旁一个“口”字,是指猪嘴。这个字应该写成■(口豕),比“啄”字少一点。但是此字后来并入“喙”字。“喙”字是“口”加“彖”,“彖”就是鸟。“喙”原本是鸟嘴,而后来成为鸟兽嘴部的通称(例如:《左传》昭公四年:“顾而见人,黑而上偻,深目而豭喙。”杜预注:“口象猪。”,即是将猪嘴称为“喙”)。《说文解字》说:“喙,口也。”这是不准确的,因为人的口就不能称为“喙”,所以朱骏声在《说文能训定声》里对它作了限定:“兽虫之口曰喙。”这个“从豕从口”的猪嘴虽然被并入“从鸟从口”的“喙”字,但是它的另一个衍生字--“啄”字却保留下来。后世的“啄”一般是指鸟用嘴进食,猪进食却并不叫“啄”。也许古代鸟进食,还有另外的专门动词,后世却把“啄”字来替代了。这样,猪嘴变成了鸟嘴--“喙”,而鸟进食却成了“啄”--原本属于猪的动作。文字的演化,就是如此充满趣味。

  图24是“豕”字和“自”字组合的一个字。“自”了在甲骨文和篆书中,就是“鼻”字。这个字也许就是指猪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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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的性别

  图25和图26是两个相对的关联字。一个是“牡”的异体字(图25),另一个是“牝”的异体字(图26),分指公猪和母猪。它们的区别,是分别使用了“丄”和“匕”,“丄”和“匕”是甲骨文中代表两性生殖器的通用符号。我们前面提到了那个“豭”字的甲骨文,是在猪(豕)的腹部添画一笔表示雄性生殖器,那个字也许就是图25这个“牡”字的最初写法。而“牝”字却没有对等的原始写法,也许是雌性生殖器比较难以用简单的一笔表示吧。“牡”和“牝”都是“牛”旁,而甲骨文中,公猪和母猪却是用“豕”而不用“牛”。在甲骨文时代,各种动物的雄性和雌性都有特殊的名称,下面我们将牛、豕、马、羊、鹿五种动物的两性名称作一个表格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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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的人们之所以把动物雄雌两性的名称分得如此细致,是当时狩猎和游牧生活的需要,这对他们是非常重要的。随着农业社会逐渐取代游牧和狩猎生活,对动物这样详细的分类定名已经无此必要,所以,人们便选择牛的两性名称“牡”和“牝”来作为动物两性的通称。其他相关的字,也就合并到“牡”、“牝”二字之下,上表中的那些特殊名称,已经日渐少见而被淘汰不用,变成“文字化石”了。但是,当我们研究这些“化石”的时候,却能得到很多古代社会的信息。

 

牧猪的男人和女人

  图28这个字在早期甲骨文中出现比较多。上面是一个“大”字,下面一个“豕”字。“大”字在甲骨文中是“人”的下面形象。在卜辞里,图28这个字作人名,那么这个“人”是指的某个牧猪人(猪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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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29也是一个人和猪在一起,不过这个人是一个女性,而人与豕之间,还有一个“口”字。这个口字如果属于那个“女人”,那么此字的左边便是一个“如”字,“如”字在甲骨文中有“跟随”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女孩是也象图27里的那个人一样,是一个牧猪人。而“口”字如果属于“豕”,这个字的右边就是我们前面看到的“喙”(参看图23的解说)。一个女孩对着一张猪嘴,这个字的字义是什么呢?


猪旗

  图30,是一个■(旗字去掉右边的“其”)字下有一头公猪,还有一个“口”字。有的专家考证这是一个人名,而我则认为它是一个部族名,它指的一个以猪为图腾或旗帜的部族。在古代,以猪为崇拜对象的部族一定很多,猪崇拜广泛流行于狩猎社会和农业社会,以猪为图腾、旗帜或徽饰,是常见的现象。比如孔子的一个学生子路,身上就戴着一个公猪玉佩,以表示自己的勇猛。图29这个旗帜上画着猪的形象,充分地说明在古代社会里,猪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


不同方向的“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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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31,这个字由一“豕”一“止”组成,即“逐”字。“止”在甲骨文中本是“足趾”之“趾”,“豕”后有一个人的足趾跟着,便是“追逐”的意思。在卜辞中,“逐”是动词,是一种猎猪行动。甲骨文还有很多追逐动物的动词,依对象不同而字形也不同,比如,“止”字与鹿字组合,是“逐鹿”、与“犬”字组合,是“逐狗”等等,这些字后来都被淘汰,归并于“止”与“豕”组合的“逐”字。

  图32,由“夂”和“豕”两个部分组成。“夂”是倒过来的“止”,与“止”一样,也指“足趾”。“逐”是足趾跟在“豕”后,而这个字则是足趾迎于“豕”前,应该也是驱逐的意思。此字与“逐”字都属于围猎野猪的动词。


“八豕”的疑义

  图33,上“八”下“豕”,有些学者把它定为“■(“豕”上加“丷”)”,也就是后来的“遂”字。《说文解字》解释此字,说:““■(“豕”上加“丷”),从意也,从八,豕声。”甲骨文和篆书中的“八”,都有“分别”、“相背”的意思,为什么与“豕”相背,就表示趁心遂意呢?许慎在这里没有说明理由。他解释这个字的结构也不对,此字并非“从八,豕声”,而是“从八、从豕”,“豕”也是这个字的主体,而不是一个表音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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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此字解释为“遂”,只是后起的意义,其初始之义,恐非“从意”。“八”字可能是远古狩猎行为的一个通用动词或符号,在甲骨文中,“八”字与其他动物相结合的字很多,如“八”与“兔”、与“虎”、与“象”、与“犬”、与“隹”(鸟)、与“鱼”等等,其字义都不大明确。同样,“八”与“豕”这个字,也应属于这一类,是施行于动物的一种狩猎行为或者祭祀行为。
 

彘字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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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23是“彘”字。它由“豕”和“矢”(箭矢)组成,箭矢有时描画得很细致,有时则仅以一根线代替,都直指或贯穿野猪之腹。后世学者,把“彘”解释为“野猪”,如罗振玉就说过,因为野猪凶猛,“非射不可得”,故以一“豕”中“矢”表示野猪(《增订殷虚书契考释》)。但是,“彘”字除了作为动物名词外,更多是指射猎野猪这种活动。在卜辞中,它有三个字义。第一是动词,即射猪;第二作祭品名或祭祀名,也许是用野猪祀神,而箭矢仍然保留在野猪身上不予拔去。第三作人名,也许是指某位射猪高手吧。许慎《说文解字》中解释“彘”字为“豕也”,这是根据他当时的用法作的解释。“彘”字后来作为猪的通称,那已经是人类远离狩猎生活的时代了。许慎分析“彘”的字形,说:“后蹄发谓之彘。从‘彑’,‘矢’声,从二‘匕’。”显然因为他没有见过甲骨文,对“一豕加一矢”的字形不清楚,只是按照后来演变的字形去解释。因此是不正确的。我们作了一个“彘”字的字形演变简图,从这里可以看出许慎的解释失误之处。



以网捕猪和以刀刺猪

  图24是一张网和一个“豕”。这个字在小篆里没有,所以《说文解字》中没有收录。但是在后出的《篇海》里却收录了它,写成“■(“四”下“豕”)”,“四”本来是古字里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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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以为这个字就是“■(“蒙”字去掉“艹”)”,也就是后世的“蒙”字。《说文解字》:“蒙,覆也。”意指用网覆盖。另有学者认为这个字是“雾”字的初始写法,“豕”在“网”中,有“雾蒙蒙”的感觉(郭沫若《卜辞通纂》、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不管它是否“蒙”字,都应该解释为以网捕获野猪的狩猎活动。至于“雾”,至多只能算是一种后起的字义。

  图25是“豕”旁边一把“刀”。这个“刀”字在甲骨文里很容易与“匕”、“人”等字混淆,但是根据甲骨文卜辞上下文意,还是可以辨别出来的。唐兰认为,此字应该写成“■(豕刂)”,但是篆书和后世字书里都没有这个字。有些人以为它就是后世的“剚”字。“剚”字是以刀刺砍的意思。从此字“从豕从刀”的结构看来,这也是一种针对猪的狩猎或宰割行为。



 

一个捕猎野猪的画面

  图26是“敢”字,字形结构比较复杂。它分为三部分:一个倒着的“豕”,一个“干”(单),还有一只手(“又”)或者两只手(“收”),这一只手或两只手有时又被省略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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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干”。“干”本来是远古的一种狩猎工具或战斗武器,这种器具的最初结构是一根带丫叉的木枝,两个分枝上各绑上或嵌上一块石头,以增加重量,提高打击力度。丫叉处加上一根横木,从正面看,就成了一个“干”字的形状,这就是后世常用的“干戈”的“干”(陶渊明诗“刑天舞干戚”的“干戚”,也是这个“干”)。为了加固和增加更大的打击力,在丫叉附近,又绑上或嵌上一块更大的石块,或者加上木制的“曰”字形框,于是“干”字又繁化成“单”字的形状。图26这个字中间的那个“中”字,就是被省略之后的“单”字。这个字的结构就是:由一手或两手操着“干”器去把野猪打倒或刺倒,这显然是一种狩猎活动。这个字到了金文(大篆)里,“中”(单)字被进一步省略成了“口”,倒着的“豕”也变成了一撮毛。经过小篆的减省和笔画移位、变形,成了“爫”、“古”和“又”三个部分。在金文中,又有一个异体写法,即“彐”、“月”和“殳”三个部分,经过隶书和楷书的简省和变形,逐步变成了现代的“敢”字。
 
 

原载:超星读书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