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小事

  最近一个时期,我们居住的这个“地球村”里发生了不少吓人的大事。历来在这个大村子里自认为是老大、自以为无人敢惹所以就到处指手划脚的美国遭到了不亚于当年的珍珠港事件的恐怖袭击。美国人一愤怒,“全村”的人就都跟着愤怒起来了。“坚决打击恐怖主义活动!”美国人说话了。于是,所有的“村民”一时间好像才突然醒悟:呀,我们的“村子”里还有“恐怖主义”。得打,狠狠地打。不然,世界将永无宁日。你看看一个多月来的所有媒体,谁不是争先恐后地头条大标题地报道“美国又说什么什么了”之类?就连“第三只眼”这个让“一切思想者”说话的地方,也是一篇又一篇地“恐怖主义活动”了。

  在此,我首先声明:我个人并不是不关心“恐怖主义活动”。“恐怖主义活动”是一切爱好和平的人都该谴责的。但是,我为美国那些在恐怖事件中死去的生命而悲痛,同样,也为在美国的狂轰烂炸下丧生的阿富汗平民,还有“前南斯拉夫”平民,伊拉克平民……的生命而悲痛。看着一个个画面上那些无助的阿富汗难民,我说不出的难过。他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是这个“地球村”里绝对的弱者。那么多“义正辞严”的声音,有多少是为这些无辜的弱者发出的?恐怖活动,只这一次才算?

  这个世界的逻辑还是强者的逻辑!达尔文,你永远都了不起。

  而我不行。也许自己在生活中是一个“准弱者”的原因,一次一次,被那些“强者”运用权力、“高高在上的威胁”或者其它什么不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揉搓来揉搓去,内心的痛苦太深,伤痕太多。所以,我总是“狭隘”地把目光盯在发生在身边的许多与我一样的弱者有关的“小事情”上,并一遍遍地去想、去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这不,在整个“村子”还把目光集中在“美国的军事行动”上时,我却又放下这样的大事不管,盯上了一件小而又小的事情。

  “襄阳县是湖北农村基层组织建设先进县之一,但……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少数干部进村不下田,驻村不到户,身入心不入,群众称其为‘蜻蜓点水’式的干部;有的干部家住城区,上班报个到,下乡转一圈,就回安乐窝,群众称他们为‘走读官’;还有的干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搓麻将,群众称这些人是‘玩家子’……”当读着这样的报道时,一方面,我又一次为中国百姓的智慧而赞叹——他们对这些发生在他们生活里的不良现象概括得多么准确,而我,在这样的“准确概括”里一次又一次读出了他们多少无奈的愤怒和愤怒的无奈!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与他们一样的生活中绝对的弱者,我也又一次地深深感受到了他们心中的那种悲凉。

  我知道,在中国,当某种现象成为了“新闻”时,这种现象肯定已经相当普遍了。作为我个人,也是一个世代为农的农村孩子,我的父母、兄弟至今还生活在农村。十几年的城市生活,也始终不能抹去我内心中的“农民情结”。我关心那些生活在黄土地中的人们,他们的疾苦将永远是我的疾苦。每次回乡,我都能听到我那些祖祖辈辈老实巴脚的父老乡亲们粗鲁而没有恶意的叹息,甚至咒骂。他们骂什么?骂那些不肯为他们“作主”、不肯为他们和他们的土地着想的官僚作风。他们说,干部是越来越年轻了,许多刚出大学门就下来“担任”乡镇长,只不过可惜了他们的学问。他们不懂得怎样侍弄土地,怎样崇敬庄稼,而且也没有想过去学习。他们只知道“出花样”,好好的土地,他们今天让你种桑树,明年又让你栽银杏,后年,他们又听说搞大棚发财,所以,你就必须……蹧践了土地蹧践了人。而他们,因为有政绩,过个一两年,拍拍屁股走人,提拔重用去了。只剩下,被蹧践了的土地和人心。在“锻炼”的几年里,他们学会了什么?喝酒,吹牛,跑关系,占地盘……

  在这里所写下的一切,我个人愿意承担全部责任。我没有撒谎。有我的记忆里,有一件事给我的刺痛很深,也很真切。两年前的那个秋天,我趁全国放假的日子,携妻带子回乡探望年老的父母。一位发了财的儿时“兄弟”在我们镇上最“高档”的饭店一个包间里设宴款待了我们这“荣归”的一家三口。酒已至酣的时刻,突然进来三个人,说是要给我敬酒。经那位“兄弟”介绍,才知道他们分别是副镇长、镇税务所长、镇派出所长。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是来“给我敬酒”,但我总得领下人家的这一“好意”,而且,出于礼貌,过后我也去人家的包间里敬了酒。那时我已经有些醉意,所以也就没有了常常的那种在陌生人面前的谨持。我看那位副镇长很年轻,约二十几岁的样子,所以也就多交谈了几句。交谈中,得知他是刚刚从农业大学毕业不久的本科大学生。我问他做镇长最大的感觉是什么,没想到,已经醉意很浓的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感觉。”我又问他主要的工作,他又一次让我“没想到”:“喝酒。”天!如果不是亲自经历,打死我也难以相信,我们的大学生,我们的镇长会是这样的。这可是我那些父老乡亲的“父母官”啊。这可是我那些父老乡亲命运的“主宰”! 啊!那天,我喝醉了,醉得很厉害。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我的妻子和女儿面前,在我的父母兄弟面前,我痛哭失声。那天,我不顾家人的一再劝阻,坚持要回我所生活工作的城市。我在年老的母亲牵挂的泪水里,在年幼的女儿被惊吓得哭声里,躺在我那位“兄弟”轿车的后座上,回到了我在这个城市的“家”。

  请原谅我用自己这些没意思的小事来烦扰大家,占用大家宝贵的时间。我知道,世界上那么多大事需要大家去做,去关注。可是我不吐不快。你可以说我自私,但你得原谅我的真诚。

  我不管别人怎样去看我,去评论我。也许在所有人的心里,这的确都是些小到没法再小的小事。但是,我坚持,正是这一件件的小事,伤了我的心,也伤了我那些父老乡亲的心。他们自己找不到出路,所以就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孩子读书,好在将来摆脱这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书读不好的,就让孩子加入“打工族”的行列,宁肯到城市里去做“下等公民”,也不再扼守在泥土中。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啊。他们不愿意永远做个毫无力量、任人摆布的弱者啊。

摘自:网易《第三只眼》2001-10-25 Vol.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