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村--1.78平方公里上的“大同”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08月07日18:11 南方周末

本报记者蒙鄌

  2003年7月的南街村,仍然是一种异常于别的村庄的寂静。

  在气温高达38℃-40℃的酷热天气里,来自外地的年轻观光客,在南街村“东方红广场”上,在10多米高的毛泽东雕像下,在浑身湿透的站岗的民兵面前合影留念,然后钻进空调
大巴,绝尘而去。

  河南省临颍县南街村,这个中原大地普通而又奇异的村庄像一幅复杂的拼贴画,一方面,这里人人佩带毛主席像章,天天在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政治挂帅”、“坚持毛泽东思想育人”、“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等口号随处可见。

  另一方面,经济上所创造出的“奇迹”又让人惊奇不已:拥有几百万元建造的漂亮的绿地,上千万元建造的公园,还有花千万元建成的模仿天安门城楼的“朝阳门”、长城墙;7000万元投资的学校和幼儿园,以及在中国农村也许是最昂贵的、有中央空调系统的普通居民住宅楼群;拥有包含26个企业的庞大工业区,以及围绕这个工业区运转的数百辆汽车组成的车队和10000名廉价外来职工。

  在这个只有1.78平方公里的村庄里,几乎看不到金钱的交易。对村民来说,拥有金钱意义不大:从房子到电器,从水、电、气到饮食,从孩子出生到成年,甚至让农民感到恐惧的疾病,在这里也得以集体资金全额的保证。

  南街村在进行着中国农民数千年来一直存有的“大同”之梦,这个梦的设计者是村党委书记王宏斌,他把正在做的一切称为“建设共产主义小社区”。和中国所有在改革开放时期崛起的村庄一样,“能人”是其中至关重要的因素。在南街村,王宏斌几乎就是一切。

  为了这个梦,王宏斌把资源从村民手中收归集体,把村民的思想和行为收归“一统”,时至今日,村民们生活获得了保障,但是没有能力割舍、也无法离开地依附在1.7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对于王宏斌和南街村发生的一切,社会上充满了争议。有人赞叹它“实现了昨日的理想和梦想”,认为南街村是“对传统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超越”,也有人批评它“不符合现代文明准则,而带有‘原始’的村社制度的痕迹或‘左’的印记”,认为它是“左”的思想的最后堡垒。

  近两年来,关于南街村的争论渐弱,但南街村的一切并没有因为人们的淡漠而消失,他们一路飘摇,走到2003年。

  在南街村300多米的幸福长廊里,村里的老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南街村尽管给每家每户安装了耗费惊人的中央空调系统,这些老农民还是愿意呆在太阳下。“呆在屋子里不得劲。”一个斜靠在三轮车上听半导体的老人说。

  从1980年代到今天,一代南街人已经成长起来,南街村的经济和政治生态开始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铁板一块的南街开始风化,千篇一律的东西开始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王宏斌的同伴中,有的离开了南街,有的离开了人世。

  “这个世界是傻子的世界,由傻子去支持,由傻子去创造,最后是属于傻子的。”南街村墙上刻着的这句话意味无穷。

  崛起

  按照一位长期关注南街村的研究者的说法,南街村是用“指山卖磨”的办法掘得了第一桶金。

  在河南农村,烧砖磨面,开办砖厂面粉厂,原料不缺,劳力不缺,技术也不难掌握。但是缺资金。所以只能小打小闹,办不起大工业———没钱。

  南街村想搞“大”的。南街村办第一个集体企业机砖厂,靠的是“指山卖磨”。指山卖磨,是早年流传在中原乡野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石匠到一个山村,挨家挨户地说:“我有一块磨,谁买先给钱。”等人们给了钱到石匠住的山庙里拿磨时,石匠指了指后山的一块块大石头,说:“这就是我要卖的磨。”之后就用这些石头为人们凿刻了一个又一个美观又结实耐用的石磨。

  南街村建机砖厂,就是先卖还没有烧的砖,用这“卖砖”的钱再建厂。为了让人们购买这还不存在的砖,王宏斌施展了一个小小的计谋:通过村里的小广播发一条通知:“大队党员干部到大队部开会。”会上宣布“优先”“优惠”向党员干部预售砖。3天之内,大队部向党员干部每人开出了一张预售砖发票,每张票上的砖数为3万块,刚好可盖一所房子,市场价一块砖3.3分,预售砖每块2.5分,这样算来盖一所房子单砖钱就可省240元钱。消息“不胫而走”,生产队干部听说了也要求交钱“预购”,群众有意见了:“干部都比社员精,肯定是便宜事,他们能买,群众就不能买?”于是大队的小广播又播放通知:“经党支部研究,为满足群众广泛要求,决定向群众公开出售大队机砖厂生产的机砖,但数量有限,每户只售3万块,预售期3天,3天后任何人不再售出。”

  3天时间里,南街村大队部门前人声鼎沸,惟恐村干部搞特殊悄悄占便宜的群众纷纷前来缴预售砖款——甚至外村与南街村有亲戚、熟人、朋友关系的人也要求“照顾”缴款买砖。3天之内,南街村集资“预售砖款”35万元。3天一过,大队部关门不再售砖——办厂资金已经绰绰有余。

  “这个故事中包含了农民式的狡狯和商人式的机巧。”一位研究者说。

  回过头来看,南街村的发展之路和绝大多数的村庄迥然不同。改革开放初始,全国上下纷纷“分田、让权”,南街村却反其道而行之。

  村里原来有两个企业承包给了个人,但有人认为这是个人发了财,村民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就跑来质问王宏斌。王宏斌正有收回的意思,和班子成员一商量,决定企业重归集体。

  1986年农历二月初五,王宏斌开始了自己人生道路上最诱人的一大举措:他和同伴贴出了“关于回收部分闲置责任地的告示”:

  针对我村自实行承包责任制以来,部分村民因外出经商或进村办企业工作等原因,疏忽了对农业的投资和管理,出现了把自己的责任田租赁给外村,甚至将责任田抛荒无人管无人种的现象,……现结合村办企业得到初步发展,闲余劳力就业问题可以解决的实际,村委会特此制定实施以下改革措施:

  ……

  二、交了责任地的农户参加村里的集体劳作,剩余劳力由村办企业安排工作。

  三、土地交给集体的农户吃粮问题由村里解决,每人每月供应四十斤面粉,每市斤0.18元……集体供应面粉,生活不愁,又能参加村企业得工资,告示首先吸引了劳力少、孩子小、缺农具和人口比较多的农户。

  几年后,全村的土地2003亩全部上交集体。从分散到再次整合,王宏斌费了很多心血。整个过程,实际上是一场福利制度与农民自主权的交易。农民享受了生活保障,与此同时也开始受到集体的强有力控制。

  1986年的时候,南街村的村办企业产值已经达到320万元,这是王宏斌敢于向村民许诺的基础。

  那时南街村的发展势头很好,面粉厂经过积累,由刚开始磨面到做食品,饼干、点心、月饼。1989年,风行一时的锅巴和让人新奇的方便面,随着

  第一条生产线的上马,让南街步入了高速发展时期,当时包装简单、口味远远不如现在的“颖松”方便面卖疯了。

  1989年南街村企业产值达到2100万元。

  其后的发展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从1990年代开始,农村信用社和银行大批贷款和债券的投入,让南街有了更多的资金。1990年代,围绕着食品加工,南街村在终端产品的身后,建设了包装、调料、面粉厂等等内循环产业。南街村的固定资产,在2000年后,自称已经突破了10多亿。

  政经互动

  按照南街公开的说法,1994年,南街村(集团)有限公司已跨入国家大型一级企业行列,1995年中国最大经营规模乡镇企业1000家第27名。

  “南街村的所谓经济实力,是和政治实力成正比增长。”一个南街村的高级管理者说,他是南街村21位负责人之一。

  南街村企业的一位负责人承认,王宏斌所结交的,是具有深厚政治背景的人。

  在南街积累财富的过程中,王宏斌赢得了广泛的尊重,但他显然不仅仅满足于经济上的成就。

  一本关于南街村的书形象地说到:“80年代末,年轻的党支部书记陷入了思考,南街人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猛然间,他觉得眼前亮堂起来,一轮圆月正高挂天上。”

  王宏斌找到了信仰。于是在南街村学毛选、唱革命歌曲、学雷峰,学毛主席语录;广播里,《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等革命歌曲开始传唱。南街村在崇尚个性和金钱的潮流中,开始坚定地走自己的“革命之路”,把南街村建设成“共产主义小社区”。

  也许没有人能说清南街村经济和政治之间的关系。从南街村获得第一笔10万元贷款开始,它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得力于银行的贷款,而长期以来,银行对南街村是一路绿灯。

  对此外界有质疑,说南街村贷款靠后门靠关系。

  关于贷款,王宏斌这样说:必须更新观念。“滚雪球”式的发展路子固然不错,但兵贵神速,冬天滚雪球,夏天就滚不成了,靠自我积累去发展,往往会失去占领市场的宝贵机遇和时间。我们从事的是食品工业,民以食为天,只要产品对路,保证质量,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坚定不移地走举债发展集体经济之路,这也是集体的优势和法宝。

  2003年之后的南街村似乎很平静,“包装全世界”、“改变世界能源结构”的永动机项目还在悄悄运作;太空种子正准备扎根南街;高科技农业园区在高额的投资基础上建立;电厂筹备组已经成立,尽管南街没有水源、交通设施支撑电厂的运转,但为了村子里供电供热的初衷没有变;贷款的授信证明正在成为现实。

  外圆内方

  在各项福利制度建立后,村民如果犯错误,就会被切断口粮,更甚者,从居民楼里被赶出来,重新住到原来村落里保留下来的平房,并被掐断所有福利供给。

  这一切,都有一个主线:在南街,你只能有“公心”,不能有“私欲”。

  王宏斌认为,农民的小农意识决定了其思想境界,要提高农民觉悟,不是读几篇文章、学几段报纸就解决的事。“把活动与经济利益挂钩”,才是“提高农民”的实在办法。

  从1991年起,南街村开始“十星级文明户”活动。评定星级,星少一颗,就意味少一项福利。扣掉的福利,就要自己掏钱买,比如面粉、医疗待遇。如果是6星户,那就意味着丧失了生存的可能。村民除了穿衣、买青菜,从婚丧嫁娶到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所有费用都是南街给的。如果反对南街村或者犯了什么错误,这些好处一下子就会消失。

  随着发展,王宏斌“吃惊”地发现:在市场经济中,南街人时时面对着请客、送礼、回扣等社会不良习气的侵袭,不送不要,有悖人情;送了要了,有违初衷。于是王有了一个“外圆内方”的发展策略。外圆,就是和市场经济接轨,内方,就是和村民的民意接轨。在外面该吃吃,该拿拿,回来上缴。

  1999年,南街村发生“耿宏事件”,向王宏斌的权威和治理模式提出挑战。

  耿宏是南街村大修厂厂长,他因为负责的工厂卫生检查不合格而被撤职,并被命令搬出村民楼自我反省。

  耿宏尽管不服,但是没有合适的渠道说明理由。一怒之下要求退出南街村集体。

  这让南街村的人感到震惊———在此之前,南街村批评处理过不知有多少人,没有一个不接受不服从的,这是第一个敢“犯上”的。

  王宏斌立即让耿宏写出退出申请,令劳资处划出一块土地给耿宏另立炉灶,并在基层干部会上宣布了这件事情的经过。

  这对于南街村是一个大事件,村民们自然议论纷纷。

  大多村民群众感到吃惊:这个耿宏太大胆,竟敢退出集体,今后生活怎么办?水、电、煤气设施全是集体的,今后能单独再建一套?现在依靠集体一切方便,在大集体中搞单干,哪有那么容易?

  耿宏受到指责最多的是,认为他太放肆没良心,班长一心为大家劳苦功高,他这样做简直是大逆不道。而一些理性的人,包括一些干部,认为对耿宏的处理有些过分了,仅仅因为卫生不合格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没有必要。

  有人尖刻地评介:南街村的官帽就在班长一个人兜里放着哩,想给谁掏出来,不想给装起来。

  对第一个敢“反挺”的人,王宏斌自有理由。

  “南街村离一个耿宏,离十个八个一百个也照样前进,志不同道不合早晚是分道扬镳。有人愿意加入南街村,愿意加入南街村的大有人在!相信南街村事业是正义的事业,我们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没有搞个人发家致富,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铁板一块的南街村因这个事件开始有明显的松动。

  事实上,耿宏事件甚至惊动了上头。一个县领导亲自来作工作,希望南街“不能这样”,成立第二南街村,划分到哪?县志、村史都得改。

  现在的南街,已经分崩出几个“资本主义”的个体,这些“南街村的叛徒”们,有几个办调料厂的,有办纸加工厂的。

  变化的下一代

  2003年7月下旬,正是学校假期。南街高中正在接受新生的报名。外来的学生需要老师查核身份后才能进去报名;南街的一对父母来了,带着孩子,拿着户口本,老师笑着说:咱自己的学校你想咋进就咋进。

  南街村又一轮新长大的孩子,即将开始在南街的学校里接受免费教育。

  晚上的南街村华灯齐放,在《社会主义好》的歌声中,南街广播站开始播音,和几年前不同,广播里优雅的西洋经典音乐不时响起来,10000名外工中,总是有人借助广播为朋友祝福。

  南街村空旷的朝阳门广场上,过上城市生活的南街人和县城的人在纳凉,到处是赤膊的人。

  从小区的楼房里走出一群孩子,他们穿过广场,从高大的朝阳门下面穿过去,来到老县城破旧而热闹的街道。

  南街村里没有网吧,尽管很多家庭有电脑可以上网。但孩子们没有感到自由和乐趣。

  几个孩子来到县城里的网吧,这些少男少女占据电脑,开始了互联网游戏的厮杀。

  一个孩子对记者说:我们村的那一套没有意思,好多大人讲的我们都不想听。这个社会早就变样了。

  调味品厂的一个外来工坐在东方红广场的廊坊里。

  “南街的政治会在这一代人身上消失。”这个有思想的外来工目睹了两年来南街村的现状,“南街村的人往自己家里拿东西,能多捞就多捞。我们外来工看到这些心里感到痛心。”

  “成年人的做法,已经让年轻人看到了南街村口号下的本质。”他说,“我在这里赶紧学点技术,好外出挣钱。”

  面临着南街人“吃南街、喝南街、挖南街墙角”的现象日渐风行,年轻人开始在这口大锅里混日子。

  王宏斌,只能给南街的孩子们生长的机会和条件,他的思想,离南街的孩子越来越远。

  南街村的明天

  进入2003年上半年,南街村开始感到来自自身深处的伤痛。

  2002年,南街村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耿富杰在做了数年的“没有权力的总经理”后,向王宏斌递交了辞呈;被南街村认为具有经营头脑的、为数不多赢利企业调味品厂厂长陈书欣因为聚众吃喝,不接受批评,不辞而别。

  他们离开了南街。这两个人在南街的发展中作出了可见的贡献。

  对南街打击比较大的,是2003年5月16日,南街村集团公司副董事长、副总经理、村委主任、南街村坐第三把交椅的王金忠因病去世。

  2003年6月,在痛失臂膀、高级管理人员和中层骨干相继离去的时候,王宏斌开始在南街开展“学习会、生活会、评议会”三会活动,这次活动的主题鲜明而且前所未有:

  坚决清除“二奶”;限制喝闲酒;制止索贿受贿;查处同流合污即结伙搞以权谋私。

  《南街村》报2003年6月12日评论员文章说:“南街村发展壮大后,其中堕落腐化问题就决不容忽视,个别党员丧失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义务和职责,失去了党性原则,滋长了享乐思想。以权谋私,迷恋声色,甚至干出了令人不齿的勾当。”

  经济的下滑,让南街感到不安;思想的下滑,让南街感到了危机;贪污腐败者的上升,让南街感到了结实的土地开始松动。

  南街在各个方面的力量的牵制下仍然在继续前进。

  不管如何,新的项目正在上马,新的贷款逐渐到位,两个不见经传当地政府属下的药厂被南街“购买重建”,计划在5年内有5亿的进项。

  南街村,这个没有资源的村庄,10多年来,吸纳能够为这里带来财富的所有资源,建成了豪华的社区。南街村实实在在地在那里,不是积木,也不是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