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包围中国下的个人与政府

-------与美国记者夏雷先生的谈话

2001212 北京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 余铍

 

-----中国的农民是不是已经过上好日子了?

-----不是。你看的是中国的媒体报道的东西,那里面每天都会说农民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前几天,最善于做戏的中国的省份之一山东省居然恬不知耻地把农民学电脑当做新闻,最无耻的中国的媒体之一中国中央电视台居然也就把这新闻当做农民富起来的象征播发了。好象中国的农民在中国政府的带领下,已经走到了美国的街头,跟新新人类一样跻身于文明的前沿了。中国的农民可能是很富,而且富得出戏,但那都是媒体强加,给包装的;我们的媒体总是有一种寻找并随时报告农民致富证据的冲动,一旦找不到,就是春节晚会上编演几个,而且必须注明本种农民致富途径经由中国政府大力政策优惠和干部赞助。要是按照读经的办法来读我们的媒体,中国的农民幸运地有着一个仁慈的威权政府,在它的帮教下,农民们每天都在发财致富。

实际情况是,农民相当苦。否则的话,江西的农民不会去围县政府。我的一个朋友还说他家乡的农民偷吃富人家猪吃的东西。我的表弟在家里种五亩地,一年下来,净收入不过几百元,所以他来北京打工,宁愿把地荒着,宁死也不愿意回家乡过生活。

 

-----是吗?那么为什么你们没有多少人关心农民呢?我查了资料,农民问题的文章很少,而且我跟你们的一些学者、官员说话,谈起农民,他们都是那种神情,好像跟农民沾边使他们……

-----是,是,是,我能想象。他们的神情很复杂,不屑,觉得农民无意义,他们竭力要摆脱的也正是自己的农民的出身,跟农民沾边使他们感到不洁。农民为他们忽略不计。可是他们自己恰恰还是农民状态,他们的国家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国。实际上,也正是农民在养活他们。当然,他们可能觉得他们吃的泰国的大米,穿的是意大利的衣服,住的是日本式的房子,坐的是德国的车子,玩的是美国的游戏……农民不农民,跟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农民是他们的一个累赘、包袱,我想,有很多人甚至暗地里想过,要是九亿农民一下子没有了,中国该多好啊。实际上,中国的农民一直在默默地为这个国家作贡献,从粮食、棉花等给城市国家社会提供的各类农作物,到生态环境,今天,更为光明地为中国政府供养着县、镇、乡、村等各级贪官污吏。拿最小的乡、村来说,一个乡有一二百干部,一个村也有七八位干部,他们海吃海喝,要在当地过最好的日子,对农民的盘剥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你要知道,我们农民跟你们的农民是不同的,前几天你们的大卫先生告诉我,他的岳父母在美国有六千亩地,这比我们的一个乡的土地还要多啊。你们已经不能叫农民了。你想,我们一个村民小组,也就是我们的自然村,一般一二百人,要供养几个村干部,人均一亩地左右,一家也就三五亩地,一年的收成也就是两三千元,除去化肥等成本费用,三提五统之类的税费,包括农业税、农业特产税、契税、屠宰税、民兵训练费、计划生育费、优抚费、教育集资费、农村公路建设费、农村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等都是农民应尽的义务,尽了这些义务,农民根本没有多少钱。所以,很早的时候,我们的梁漱溟就替农民喊过冤,跟城里人比起来,农民是在九地之下,城里人是在九天之上。除此以外,我们可以简单算一下,乡村干部不是国家养着而是农民养着的,光是乡、村干部,每个村民每年都要出一二百元的供养费。你说说看,这还有天理吗?

 

-----那么你觉得村民选举有意义吗?

-----很难说。你知道,中国的学者也为此争议不休。他们有的否定村民自治的意义,认为它不是民主的起点;有的则认为意义大得很,可能是又一次“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的民主革命道路。我觉得至少目前还看不出来什么,我只是希望它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比方说,在我们的媒体上,村民选举就像是政府给农民的恩惠一样,是政府的德政、善政之一,这是不对的。明明是你走投无路才勉强给我们一个形式上的民主的。你要还明智一点儿,趁早放开县一级、乡一级的选举。而且在选举的过程中,凭什么政府给定了一个框框。一定要我们农民来选村长等人,你若真要我们自己作主,我觉得我们还不用养这么多闲人哩。可能一个村设个村公所就够了,有两三个人就够了。还有,每个乡都养一二百干部,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一年到头,做的几件事,不就是欺上瞒下,巧取豪夺吗?他们又不是我们的父母,他们年轻力壮,可以自己挣钱去,凭什么要我们像供养父母一样地供他们吃喝,供他们鱼肉我们?

 

-----你们政府的有关部门将会安排我们去参观一些村里选举的情况。我知道,你们的模范村总是显得虚假。。。

-----那么你关心的是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对乡的选举怎么看。

-----若能进展到乡,当然是一件大好事。不过我担心有人未必同意让乡一级政府由民选产生。只要是乡一级能放开,我们才可以说我们的土地上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民主。

 

-----目前中国只有三个乡实行过选举,如步云乡。但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不全部实行,几年前我问过你们的官员,说是中央正在考虑乡一级的选举,是什么麻烦,使这个考虑考虑了三年,现在还没有作出决定?

-----你问的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最好去问正在考虑的官员。而且步云乡等乡一级的选举,我们的媒体后来再也没有展开过讨论,要是能够公开地讨论这些问题,我认为也是好事。

 

-----我听说中国的县一级的金融系统都是亏空的。。。

-----我也听说了。

 

-----为什么中国的官员对自己的职业不是觉得很体面,而又去干坏事呢?在美国,我曾经作过一个两万人的小镇的记者,我看到只有几个人在作管理者,他们忙忙碌碌,可以他们很骄傲他们的职业,有一个会计还是硕士毕业,他做得很认真,真的是在为当地居民做事。当然,不是说所有的美国官员都这样,但至少一大半人都这么想,这么做,他们把为当地人服务当做很体面的。。。

-----你说的是他们把工作当作一种荣誉。抱歉我也回答不了你这一问题。也许借用经济学的术语人都是自私的。

-----美国人也自私,但工作还是要做好的。。。。。。

-----我明白,我明白。中国多年来提倡雷锋,是因为中国缺少雷锋,美国人倒多是雷锋。。。

 

-----那么你觉得中国的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呢?

-----我想,还是尽快实行政治改革,这是关键。否则的话,我们的统治甚至我们的生存都缺少正当性。天安门广场上的自焚事件,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中国的普通人要以生命为代价挑战我们一切存在的正当性,我们的经验缺少正当性,都市生活、影视生活、消费生活,电脑时代、广厦时代、汽车时代、美女时代,等等,缺少正当性;我们的表达缺少正当性,汉语诗歌、散文、论说、思辩,等等,缺少正当性,这是极为重大的事。各种有形无形的禁锢隔开了我们城市与农村的交融,终其一生,我们的农民永远难以体验我们城里人所体验的人的生活了,他们成了贱民。这种禁锢,今天在我们的知识精英那里还有更为复杂的表现形式,例如他们一再恫吓中国国民,不要跟你们美国套近乎,不要走资本主义全球化道路,终其一生,中国国民对美国等西方文明的了解是皮毛的,对当今文明生长的灿烂花实,中国国民大多数是永远难以体验了,中国国民都像中国的农民一样在西方文明面前终生自卑自贱。所以,我说至今我们的一切虚幻,有待确证。我们需要从农民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入手。为此,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全民的受洗,这个受洗乃是我们新生的节日,在那样的节日里,官腐民败世界里的苦难与罪恶得到淬沥,我们重建我们对生命及其环境的信心,重建我们先民就理想过的天下一家的大同世界,以及天地大德为生的伟大情怀。

因为以前,你曾经许诺过,要给我们一个民主、富强的国家,你成了我们的中心,但你做了错事,事后你不停地许诺要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小康生活,你也的确让我们挣到了一些钱,所以我们当时没有来追究你作为我们中心的合法性正当性。现在,你不仅变本加厉地把我们手中的夺走了,而且让我们生活着时刻感受到恐惧和匮乏,那么,我们就要来要回我们当初给你的那些荣誉。用你们的马丁路德金的话,我们要把你许诺的那个支票兑现。你不能说你代表我,代表先进生产力,代表大多数人,你就有了权,就有了正当性,因为我没有同意让你来代表我呀。你不能好话说尽,便宜占尽吧,为什么不让我们公开地平等地说说话呢?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要藏着掖着,要讳莫如深呢?你知道,江西的一个官员想靠卖你的文件发一笔财都不行,地方政府还要横蛮地把你的文件汇编收回去,这很不像话呀,你为什么至今不说话呢,你总得表个态吧。你也知道,去年有一个乡长含泪给朱总理写信,结果在乡里干不下去了,只好跑到广东去打工,如果搞选举,也许农民都要选他,这样有点良心还算诚实的人都不能留在农村,农村不就变成了土豪劣绅的天下了吗,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讨论这事呢,你也应该表个态吧……

 

-----你把我说糊涂了。你你你,是说我吗。我跟中国的农民没关系呀。听你说话,我怎么觉得一会儿很清楚,一会儿很矛盾。我觉得就跟你们中国的省县乡一样,我发不好音,我老觉得省县乡是一样的。我还得学习……

-----我很佩服。惭愧我和我的朋友们多是得过且过,混吃混喝混天黑……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你说了那么多,你好像很有办法,你可以回去帮农民过好日子,你不也是农村的吗?

-----你别问了,你再问我脸红了……

-----对不起,但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问过你们中国的很多人,因为我觉得我在美国生活,哪个地方都可以,我大学毕业后跑到一个两万人的小镇上工作了两年多,我觉得挺好的,现在我又来到你们中国,快三年了。我觉得我能做一些事。但奇怪的是,你们中国的有文化的人都不愿意到小地方去,到农村去呢?

-----你能先告诉我,你问的那些中国人是怎么回答你的呢?

-----他们有的说自己就觉得北京好,有的说自己正准备到美国去,有的说自己的事业在大城市里……

-----我明白了,其实你问的这个问题中国人心里都明白,只是我要跟你讲清楚会是一个长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