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政全书》撰述过程及若干有关问题的探讨
梁家勉
 
    《农政全书》是徐光启在科学研究中许多方面的一方面,也同时是徐光启许多部农业科学著作中的一部,但无可置疑,这一书是他毕生最主要的代表作之一。理由是它能恰当地体现他的中心思想,能具体地分别体现他治学治事的精神、方法以至主要实质。他致力方面相当广,《明史》本传就提到他所从事的有天文、历算、火器、兵机、屯田、盐筴、水利等科学。在这些科学中,他各有述作,且都达到一定造诣。看来是不名一家;实则殊途同归,都归本于“农”。例如:他治算学,特别重视“广其术而以之治水治田之为利钜为务急”①,自称“若乃山林畎亩有小人之事(学稼、学圃),余亦得挟此(算书)往”②。他治历学、天文学同样作如是观,鉴于《管子》所谓“不知四时,乃失治国之基,不知五谷之故,国家乃路”③,要求进一步做好观象授时以利农,使“农桑之节,以此占之,四时各有其务”④。他治兵机、火器,也联系到“农”一方面,认为“农”是战守的“根本至计”⑤。他治屯田,水利,目的当然更显而易见。看来,他所治的各种科学,其动机都跟“农”有关或为的就是“农”。所以,不妨这样说:徐光启从事研究的科学,不只一方面,“农”是其中最主要的一方面。

徐光启关于“农”一方面的著作,本来不少。据他的儿子徐骥,孙徐尔默所述⑥。至少有如下各书:《农遗杂疏》、《屯盐疏》、《种棉花法》、《北耕录》、《宜垦令》、《农辑》、《农政全书》等七种。此外,见于其他著录的,还有《甘薯疏》⑦、《吉贝疏》⑧、《种竹图说》”等书。这些书,除《农政全书》留存外,其他都已佚。顾名思义,内容大部分是专述一物或一事或一方面情况;其中只《农遗杂疏》、《农辑》、《农政全书》三书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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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徐氏《题测量法义》语。
② 见所撰《刻同文算指序》。
③ 陈子龙《农政全书凡例》引。按:见《管子.四时篇》“乃失治国之基”句,原文无“治”字。
④ 《农政全书》卷10引《农桑通诀》语。
⑤ 见所撰《拟上安边御虏疏》。
⑥ 见徐骥《先文定公行述》及徐尔默《文定公集引》。
⑦ 见王象晋《群芳谱》引徐氏《甘薯疏序》。
⑧ 此书似即《种棉花法》。惟据徐氏于《农政全书》卷35自述“余为《吉贝疏》说棉颇详,恐不能遍农家;兹刻宜可遍,或不逮知书者”等语,知他曾为《吉贝疏》,可能内容较详,篇幅较多,故云“恐不能遍农家”;他为了普及计,另刻《种棉花法》,内容较简易,故云“兹刻宜可遍”。果尔,则《吉贝疏》与《种棉花法》又似是不同的书。
⑨ 见《农政全书》卷39。

全面且卷帙较多。前一书五卷,杂述栽培技术①,撰期刻期都最早②。次一书约“数”卷,内容“列五谷百卉种植畜牧暨救荒劝相诸方”③,撰期刻期都最后④。而《农政全书》数达六十卷,最多、最全,且只有它流传。所以,也不妨这样说:徐光启所撰农书不只一部,《农
政全书》是其中最主要的一部。

由于这一书的最后定稿,非出自徐氏本人;徐氏亦无自撰序、跋、例言等遗留下来⑤;刊成不久,叠遭国变家难,徐氏所有著作,绝大部分散佚或遭禁毁。基于这种种原因。人们对这一偌大著作一一《农政全书》的撰述过程及若干有关问题,长期以来,都不尽明确或意见纷歧,甚至以讹传讹。为此,针对这些方面,分别予以探讨以至一再深入探讨,看来确有必要。这里,不忖谫陋,试图抛出“引玉之砖”,提出初步的不成熟意见。

一、撰述《农政全书》动机

徐光启撰述这一书的动机,由于没有明文可稽,这里只能联系他的时代背景,他的生活和思想,简单地作如下推想:

1.当他出生前后,即嘉靖年间前后,明代王朝先后迭遭来自各方面的外族侵害,情况相当严重。他出生前,有一次家乡“遭倭燹,邑未城,族里奔逃”。他母亲“左掖大母(光启祖母),右持女兄(光启姊),草行露宿,每休止丛薄,则抱女坐水深流急处,拟贼至便自溺”⑥。像这类故事,他幼时已听惯而且见惯。后来写信给他座师焦竑,还深刻地反映出“少尝感愤倭奴蹂践,梓里丘墟”的心情⑦。的确,在他的一生中,祖国遭遇的民族矛盾事件,是接二连三,不停地出现的。其中最主要、最严重的是日本海寇和东北女真族的入侵。他“幼读书”,好习兵书,连母亲也无法禁阻⑧,就是由于“国势衰弱”,觉得非“强兵”不可⑨的缘故。他一贯认为要强兵就要治赋,要治赋就要明农⑩。指出“古之强兵者……未有不从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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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书亦简称(农遗),据后来诸书引用,知其内容主要系杂述农业栽培技术。又据《千顷堂书目》、《明史.艺文志》等书箸录,知为“五卷”。
② 据徐氏致亲家某函(《式古堂书画汇考》收录此函,题《夏初礼》),述及刻印此书事。原函未署明在何年,我曾根据函中内容考证,认为应是万历四十年。此书刻期亦在是年,其撰期则可能更前一些时。
③ 徐尔默《题农辑》语。
④ 据徐尔默所题,知是书撰于崇祯六年即徐氏.陆卒的一年,病中犹“伏枕手录”。清顺治三年拟付刻而未果。又.此书卷数,尔默题词未说明,只云“一编”。今据徐骥《先文定公行述》述及他在病中“草《农书》数卷”,所云《农书》疑指《农辑》。果尔,则此书篇幅当约为“数卷”。
⑤ 按:所撰《农辑》其中一部分内容.似是为《农政全书》而写的“例言”和撰述者本人对该书的期望。
⑥ 见所撰《先妣事略》。
⑦ 见所撰《复太史焦座师》函。
⑧ 见所撰(先妣事略)。
⑨ 见所撰<复太史焦座师}函。
⑩ 陈子龙《上张玉笥中丞》函,有云:“徐相国农书……治水明农,同源共贯。欲求强兵,必先治赋。”又徐氏《拟上安边御虏疏》,有云:“臣所谓战守……无一不需财。”“农者,生财者也。”

事起者”。痛心于“唐宋以来,国不设农官,官不庀农政,士不言农学,民不专农业,弊也久矣”。强调当时的战守工作,“根本之至计”只是在“农”①,“逢人开说”,要求重视“本业”②。于是,这便成为他撰述动机之一。

2。当时外患固严重,内政更腐朽不堪,特别是封建剥削程度愈来愈甚。皇庄、官庄、宗禄、官僚地主、大地主以至贪官污吏,层层剥削;种种苛捐杂税,巧立名称,无孔不入。例如‘‘矿税之外,天津有店租,广州有珠榷,两淮有余盐,京口有供用,浙江有市舶,成都有盐茶,重庆有名木,湖口长江有船税,荆州有店税,又有门摊商税”③,这些都由宫廷派内官额外滥收,其中尤以矿税为甚,蹂躏遍及山西、陕西、山东、河南、两浙、福建、云南、四川、湖广、广东等地,民怨沸腾。徐氏友人冯应京便以“反抗矿税”罪名被捕而引起民忿,杀官烧署④。类似如此事件,当时层见迭出。终于集中地表现为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农民起义。这是阶级矛盾所种的果;但局限于阶级观点和历史条件的徐氏,看不到种果的因,只看到这些起义农民是饥寒所迫,从而肯定“国所患者贫”.致贫的原因是“不耕”,深慨“中原之民,不耕久矣”⑤。针对这种局面,主张以农“治本,悬方救病”⑥,认为不但要“设农官”,“庀农政”,“专农业”,同时读书人也要“言农学’⑦。拳拳一念,寄托在农书的撰述上,打算“若己不能行其言,当俟之知者”⑧。甚至临死前还“伏枕”写农书,“告君父”,“致同僚”⑨,念兹在兹。像他这种信念,应该说也是撰述动机之一。

3.当时自然灾害,发生极其频繁,特别由于人事不周或失措以至种种人为影响,尤其感到严重。计由徐氏生年至卒年即嘉靖四十一年至崇祯六年(1562—1633)凡72年间,据不完全纪录,水灾(包括淫雨、暴雨、积潦、海湓等)凡161地次,旱灾凡68地次。风灾凡8地次,雹灾凡23地次,地震灾凡20地次,蝗灾凡17地次。其他更不完全的纪录,如寒、霜雪灾凡4地次,螟灾一地次。此外,以“饥”告灾的凡57地次,以“疫”告灾的凡26地次⑩。这些虽然文献不完全,每次地域有广有狭,成灾程度有大有小,不很确切;但已略可窥见这些天灾对农业生产的损害程度多么严重!生活在当时的爱国科学家徐光启,对这些现象是不肯坐视的。他是一个坚强的向自然作斗争的战士,为了从自然灾害中保护农民劳动成果,千方百计探索和总结当时以至过去的,祖国以至外国的,自己以至别人的自然斗争经验和理论。因而,这也成为他的撰述动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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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所撰《拟上安边御虏疏》。
② 徐光启《复太史焦座师》。
③ 见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65。
④ 见《明史》卷237。
⑤ 见陈子龙《农政全书凡例》
⑥ 张国维《农政全书序》语。
⑦ 见所撰《拟上安边御虏疏》。
⑧ 见陈子龙《农政全书凡例》。
⑨ 见徐尔默《题农辑》。
⑩ 据陈高佣《中国历代天灾人祸表》统计。其资料来源,据称系以《明史》与《明纪》为主。

4.当时表现于广大知识分子中的学术思想,一般都竞趋浮夸,华而不实。有些是以文辞相尚,“搞藻华繁,飞辩云涌”①;有些是空谈心性,“娓娓玄谈”,“竞以旷达相矜夸”②;有些是评学论政,意气相争,“开玄黄水火之端”③,汇成一股忽视现实的风气。有姐马一龙指出:“知道者”(知识分子)们,都“不屑明农”④;而徐光启,却“卓尔不逐颓波流”⑤,举起他的实事求是思想进行科学研究,特别是对农业科学研究的旗帜。“生平所学,博究天人,而皆主于实用;至于农事,尤所用心”⑥。这是他一贯的学术思想体系,这方面,也成为他撰述动机之一。

5.徐氏本人出生于商人和小土地所有者的家庭,当他幼年,祖遗田宅,逐渐鬻去,家境濒于破落,父亲弃商而农,“课农学圃自给”⑦。因而他从幼便习见农事生产,当“为诸生时,(家里)有田数弓,弗不治”。后来,“稍施疏凿功”,“因悟世无弃土,人病坐食”⑧。虽然他是脑力劳动者,长期以教书授徒糊口;但业余每参加劳动,“于农事尤所用心”⑨。逐步加强了他的劳动观点,加深了他对劳动人民的感情,从而更进一步确立了他对农事和农学的爱好和信念,导致了他撰述这一书。这也是他撰述动机之一。

这里,有必要一说:徐尔默曾述及他祖父徐光启最后一部作品《农辑》的部分内容是“首述告君父之言与致同寅之语,次陈辑书之意”。所云“辑书”,疑是指辑《农政全书》而不是指辑《农辑》;所“告”所“致”,也疑是为了《农政全书》而不是为了《农辑》。理由是《农辑》篇幅不多,内容只是一些农业操作技术,而且是在病中“伏枕”“手录”而成。他似不会为此而特别“陈辑书之意”,更不会为此而“告君父”、“致同寅”。细玩徐尔默所述:既云“先文定留心农政,向有全书”;继云“由是而遍考全书,所谓祭海而先河”。他以“河”喻《农辑》,以“海”喻《农政全书》,并谓要由是(《农辑》)而遍考全书(《农政全书》)。似益可相信《农辑》中这部分就是徐氏自述其辑《农政全书》的动机。可惜早已亡佚,后人不及见了。

二、撰述期问题

从来对这一书的撰述期,颇欠明确。一般根据徐氏七世孙徐如璋在道光二十二年引《后乐堂集序》,谓“农书之成实在天启五年以后,崇祯元年之前”⑩今按:《后乐堂集序》已佚而不存。所云“书之成”期,若指原稿编成期说,当可信。他的孙徐尔默曾称“先文定公留心农政,向有全书,而以王事鞅掌,未克见诸施行”⑾,虽未确指其期,但反映出他在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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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徐光启《焦氏澹园续集序》语。
② 徐光启《题陶士行运甓图诗》语。
② 徐光启《衰病实深(人言波及)恳赐罢斥疏》语。
④ 马一龙《农说序》,有云:“知道者又不屑明农。故天下昧昧不务此业。”按:马氏系与徐氏同时而年辈稍前。
⑤ 徐光启《题陶士行运甓图诗》语。
⑥ 见陈子龙《农政全书凡例》。
⑦ 见所撰《先考事略》。
⑧ 见张溥《农政全书序》。
⑨ 见陈子龙《农政全书凡例》。
⑩ 见曙海楼版《重印农政全书题词》。
⑾ 见徐尔默《先文定公集引》。


任“鞅掌王事”前,就“向有”这一书。反过来说:他奉召回京后到死前①,一直是“王事鞅掌”,这一书必来不及编成,也不能称为“向有”。陈子龙述徐氏“以大宗伯掌詹”②时,曾谒徐氏于都下,徐氏“因言所辑农书,若己不能行其言,当俟之知者”③。李彦贞亦述及徐氏“拜詹事时,著《农政全书》成④。据这些纪录,可意味到:这一书原稿一一最后一次草稿,此时确已编成。考徐氏“拜詹事”系天启七年底⑤,任“大宗伯掌詹”,系崇祯三年中⑥。由崇祯元年初至三年中,徐氏职掌,包括日讲官、经筵讲官、修实录、管礼部事、修历、协理城守等事,非常繁重,果肯定其无余晷编此书,则益可反证此书最后一次草稿的编成,必在崇祯元年前,极可能在天启六年至七年间。

有人根据徐如璋引《后乐堂集序》,指出此书是作于“天启五年以后,崇祯元年之前”。并谓“那时候作者正在礼部右侍郎任上为魏忠贤党劾罢家居,因得从容从事撰述”⑦。意思是说:徐氏撰述《农政全书》自着手至脱稿都在这三数年内完成了。按:这可能不对。像偌大一部书,据他自述当时“疢疾不除,即欲沈酣典籍,栽莳花药亦靡膂力”的情况⑧,似不可能在短促的两三年内便“从容”地完成了“着手”至“脱稿”的全程。且徐氏在天启元年后,不待“劾罢”,早已在家闲居了⑨,其时正可“从容从事撰述”,何必待至“天启五年之后”才着手呢?这里,不妨说:这一书的撰述期必不始白天启五年后。事实上,徐氏在天启元年十月顷辞职回原籍前,这一书原来就已有了一定的雏型;不过他回原籍后,才因为较暇,可以重新把这一书系统地进行增广、审订、批点、编排等工夫。当时他眼见国家民族的敌人,由蜂虿变为豺狼,由豺狼变为虎豹,又有真虎豹耽耽其目于海隅⑩,忧时心切,力疾赓续这一书的撰述工夫,是很自然的。另一方面,他需要“杜门静摄”,同时又须兼治其他科学,不能全时全力以赴,也是可以理解到。所以当时这一书的撰述进度不会快,不会短期内完成。直到崇祯元年离家赴京之前,草稿虽告一段落,定稿还是有待。

可以相信:徐氏开始撰述这一书,决不在他辞职回原籍时以后。而是当其时以前,就已“雏型”早具。例如他在万历四十七年答复座师焦竑的信,提到“种艺书未及加广”。所云“种艺书”,当是他撰的农书。根据我们所知:徐氏作品属于这一类型的,只有《农遗杂疏》、《农政全书》、《农辑》等数种。前一种在前此万历四十年便已写成付刻且早已定了名,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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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徐光启奉召回京在天启七年十二月十六日(即1628年1月23日)。估计他自家乡启程北上,最快要在崇祯元年旧历年初。又徐光启卒期在崇祯六年十月初七日(即1633年出11月8日)。
② “大宗伯”即礼部尚书,“掌詹”谓“协理詹士府事”。
③ 见陈子龙《农政全书凡例》。
④ 见李彦贞《南吴旧话录》卷3。按:李彦贞系曾参与商榷整理《农政全书》的徐孚远的门生。
⑤ 起徐光启为詹事,系天启七年十二月己酉日事,见《明实录》。
⑥ 徐光启任礼部尚书系崇祯三年六月乙亥日,见《国榷》。但《徐氏家谱》载徐氏履历作六月二十四日 (即壬申日),所差三日,当以“履历”所填为准。
⑦ 见近人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
⑧ 见所撰《与王无近端尹》函。
⑨ 徐氏家居养病期间,曾于天启三年十月被任为礼部右侍郎,当时,他以阉党势盛,不赴任。至天启五年五月便被阉党论劾。他在这几年中,始终未离过家乡。
⑩ 见所撰《复苏伯润柱史》函。

种在后此崇祯六年养病期间才着手写,都不可能是这里所称的“种艺书”。很有理由相信:《种艺书》就是《农政全书》的原始稿本,由于当时未加广,未定名,故暂作如此称。果尔,就可证明这一书确在徐氏辞职回原籍时以前便有了“未加广”的雏型,且当时已有人关心到他的撰述情况,驰函相询了。

此外,徐氏外曾孙许缵曾收藏徐氏墨迹多帧①,据称系“农书草稿”②。所云“农书”, 指《农政全书》。所云“草稿”,似非指这书原稿,而是备原稿采用的资料。其中,有些是他在天津调查施肥的记录,有些是他在天津试验稻作的记录。当万历四十一年至四十五年间,他在天津亲营田垦水利。据此,可说明他在这些年头,一面从事实践,一面已着手撰述这一书了。查继佐撰徐氏传③,认为徐氏草《农政全书》十二目,“本”自他“田于津门”时,亦足为证。查氏与徐氏同时而年辈稍晚,其言当有根据。但这一书的开始撰述期,是否就在他“田于津门”时?是否更要上溯?那就文献不足,未能肯定。

徐氏门人张溥为《农政全书》撰序,曾溯及徐氏为诸生时在家治田的体验。徐氏自己也述及为诸生时,“经行万里”,对农事资料,“随事谘询”④。虽并未说明这一书是否着手于这一时,但可设想:徐氏为诸生,即万历九年至二十五年间,由于奔驰衣食,既忙于授徒,又忙于应考和准备应考,且限于撰述条件,未必遽能着手;但很可能开始注意到或有所准备了。不妨这样说:徐氏蓄志且蓄资料准备撰述,就从他为诸生时起。

这里,简括地说,当徐光启为诸生时,已开始注意到撰述像《农政全书》那样的书。“通籍”以后,久在翰林院,撰述条件较具备,特别是万历四十一年他到天津经营农事以后,结合实践,已在着手撰述了。万历四十七年,初稿已成,当时未定名,只称为“种艺书”,篇幅可能不很大。天启元年冬季以后,辞官回到他的家乡上海,闲住六年多。在这期间,从新进行了增广、审订、批点、编排等一系列工夫。直到天启六、七年间,才告一段落,编成最后一次的草稿一一即今本《农政全书》原稿,可惜他未及亲自勒成定稿了。

三、撰述者的工作方法

徐光启撰述这一书的工作方法,主要体现在如下几方面:

1.调查访问:他对农事,从少就喜欢到处调查访问。他曾自述:“少也游学,经行万里,随事咨询,颇有本末”⑤。他的儿子徐骥也述他“广咨博讯,遇一人辄问,至一地辄问,问则随闻随笔”⑥。他的友人茅元仪自述对他的印象,也说“布衣徒步”的他,跟人谈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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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许缵曾系徐氏次女孙的长子。所藏徐氏墨迹,据称系得自徐氏四世孙(玄孙)徐向若。他择其“行楷数纸,涂改无多,易于成诵者装潢成帙”。其他未为许氏择取的徐氏墨迹,可能还不少,惜不及保存下来了。这一帙经过许氏装潢后,曾一度由重刻《农政全书》的王二如(王寿康)收藏。近人藏于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
② 见许缵曾跋。
③ 见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11。
④ 《农政全书》卷38。
⑤ 《农政全书》卷38。
⑥ 见《先文定公行述》。

题,往往“讲究精密,承问冲虚”(D。都反映出他是多么重视调查访问工夫。他对王祯认为兴修水利,“不必别求他访”的意见,表示反对。他说:“世有几处,古今有几人而不必别求他访乎?”②他认为“智巧日穷不尽”,一再强调要“虚访勤求”③。由于他如此认真,不消说是获得了不少活的蕴蓄在当时广大劳动人民手头的宝贵经验。例如为了施肥问题,经过他到处查问而记录在手稿的资料,最少包括有北京、永平、天津、东昌、真定、山西、山东、济南、沂州、新安、三吴、崇明、浙江、浙东、江西、闽广、广东等不下十余处,每处自一则至数则不等④,可以想见其不惮烦、不厌详的精神。类似这些资料,他掌握了而又融会贯通了它。贯串在全书中,特别在关于农事操作技术部分的章节中,随处都可见到。他在这方面的工作方法,有如上述,既能做到不限人(“遇一人辄问”),不限地(“至一地辄问”),方面相当普遍(“广咨博讯”);又能做到“讲究精密”,态度和气(冲)、虚心(虚),且绝不沾沾自满。例如从查问所得,知树木可放养白蜡虫的有数种,他却说:“以意度之,当不止此。”⑤又见“饲蚕之树,世人皆知有桑柘”,但他根据查问所得,知有很多树木都可育山茧,从而认为“事理无穷,闻见之外,遗佚自多”,反对“坐井自拘”⑥。

2.劳动实践:他为诸生时,虽极少脱离读书、教书岗位而专搞劳动生产;但由于家境贫困,靠农圃自给,他曾将家里数弓田地,“稍施疏凿功”,收到一些成效①。可以想像到:那时,在业余,他很可能亲自参加一定的劳动实践。陈子龙在《农政全书凡例》中,述他“躬执耒耜之器”,这种习惯,相信由来已渐。计由20岁开始为诸生,到32岁赴广东、广西教学以前,在家乡时间相当长,业余参加劳动实践的机会不会少。后来,由通籍直到天启元年冬季告病回乡,大部分时间住北京,中间曾一次因丁父忧回乡,历时三年(万历三十五年夏至三十八年夏)。这一期间,除遵例守制和从事撰述、研究等工作外,最少有部分时间参加实际农作。当时,他曾托人自莆田引种番薯,“三致其种”⑧;又曾引种女贞树数百株,试养白蜡虫①。此外,先后四次告休在天津“营田事”。第一次历时两年九月(万历四十一年十月至四十四年七月);第二次历时约八月(万历四十五年冬至四十六年夏);第三次历时三月(天启元年三月至六月);第四次只是部署所营的田事,事毕便挈眷回乡,估计不会超过两、三月(天启元年十月至年底前后)。这四次“营田事”期间,不消说他是亲自出力。此后,家居养病六年余。这时,年力向衰,但仍以“靡膂力”,不能亲自“栽花莳药”为憾⑩。可以设想:如果还有“膂力”的话,他一定不会放过任何出“膂力”的机会。他曾这样说过:人们所以不会利用他方的优良品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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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是《石民四十集.与徐玄扈赞善书》。
② 《农政全书》卷7。
③ 《农政全书》卷25。
④ 见《农事手稿.粪壅规则》。
⑤ 《农政全书》卷38。
⑥ 《农政全书》卷38。
⑦ 见张溥《农政全书序》。
⑧ 《甘薯疏序》语。
⑨ 《农政全书》卷38。
⑩ 见《与王无近端尹》函。


因是“种植力本人罕出”。认为推广良种,要择“力作人”为对象,才容易收效。“若力作人能相凭信,……必能补于生计”①。这里,反过来可说明他必曾跟“力作人”一道出过一定的“种植力”——参加劳动实践,所以对他方良种,能如此敏感。当然,他的参加,并非完全为着撰述这一书;但对这一书的撰述,肯定有其决定性作用。他利用从劳动实践所得的成果,检验或论证某些理论、方法、措施以至某些文献记录的得失,有时虽只一言数语,也极富启发性。

3。试验研究:他颇知抓紧试验研究这一环节,首先,对过去文献著录的或别地别人相传的经验,不遽信,不迷信。甚至对某些著称的农书如贾思勰《齐民要术》、王祯《农书》等所提出的说法,有时也表示怀疑或否定。贾氏种芜菁法,认为宜七月初种,六月、七月末种都不行。他根据试验,却提出异议②。王氏粪壤篇,对“积苔法”著录过粗疏,据他观察,认为“不精”,从而指出其农学逊于其诗学。有时,他发现书本上所述与现实所见有矛盾时,认为惟一的对策只是“试验”。例如“苧性畏寒”是事实;但从《诗经》获知“北方自古有之”。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宜试种为得”③。此外,对其他资料,经他指出认为可疑、或不妥、或误、或大谬的,不一而足。对一些素不为人注意的东西,例如“野菜”,他却注意到,亲自试验其性味、形态、生态以至利用方法。这些都可想见他是多么重视试验研究工夫。他对新事物极敏感,一有所知,便马上设法要求到手,从而进行试验研究。他对当地从来没有的番薯、白蜡虫等新物产,固然如此,甚至偶然一次在友人冯应京家里,听说有一种能容“五维”的棉纺车,觉得很新奇,急托冯氏转托他人从远方索取④。像这些事例,不少散见于全书中。同时他极注意实地观察和反复研究的手续,例如他引种自国外传人不久的番薯到上海试种,不是一次而是“三致其种”,反复试验⑤。后来引种北上,虽然解决了栽培问题,但当留种越冬问题未解决时,写信告诉家人认为“可闷”⑥。他自称“多方购得诸种,即手自树艺(不假手他人),试有成效,乃广播之”⑦。即使只是局部性的或不大为人注意到的某些技术措施,也毫不放过,而且注意触类旁通。他“闻山中老圃云:臼(桕)树不须接,但于春间将树枝——捩转,碎其心无伤其肤即生子,与接博者同”,此法“农书未载,农家未闻”,他抓住这个经验,经过.一再试验,肯定了它,从而认为,“恐他树木亦然”,主张“宜逐一试之”⑧。他对某些较复杂的问题,尤其注意具体分析。例如他就“议者”所云棉花在上海早种多死,系由于天气冷一问题,反复研究,并跟纬度相距六度的山东作比较。觉得山东还较冷,却早种不死。上海反而早种多死;认为关键不在“冷”,从许多因素中,肯定由于栽培技术关系,最后提出“早种必是,晚种必非”的结论⑨。又如对放养白蜡虫问题,他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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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农政全书》卷38。
② 《农政全书》卷28。
③《农政全书》卷36。
④ 《农政全书》卷35。
⑤ 《甘薯疏序》语。
⑥ 见《家书墨迹》。
⑦ 《农政全书》卷25。
⑧《农政全书》卷38。
⑨《农政全书》卷35。

观察上海、金华、绍兴、台州、湖州、西充、嘉定、潼川等地情况,有些专靠“传子”(自繁),有些专靠“鬻子”(引种),有些“生花不生子”,有些“生子不生花”,情况相当错综复杂,初觉“此理殊不可晓”。通过多方面找矛盾,分析矛盾,知道由于所寄种的树,“以老少异,以高下异,以南北异”使然,从而得到“其理则一”的结论①。他试验研究的态度相当严肃,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便以疑存疑。例如对“楂”和“槠子”,因分辨不清,
便声明说:“不敢傅会,姑志之以俟再考。”②另一方面通过试验研究,如觉得肯定无疑的,却坚持到底。例如他对种植风土的看法,肯定人为因素重于自然因素,举出许多实例,明确指出:“若谓土地所宜,一定不易,此则必无之理”③。当时他积极向北推广番薯,受到不少“嗤笑”,被认为“迂”,为“固陋”,但他依然“持论颇益坚”④。绝不苟同。他对反对他的人们说:“试为之,无事空言抵捍”⑤。充分反映出他是一位坚持“试为”(试验)、反对“空言”的战士。

4。度数旁通:徐光启提出“度数旁通”的说法,认为“凡物有形有质,莫不资于度数”,度数可以而且应该旁通于他事⑥。所谓“度数”,主要是指数理科学(包括测量和基础物理学等),这是一切科学的基础。他利用度数,连同度数旁通的其他科学如历象、气象、水利、器械等有关的理论知识,直接为这一书的撰述工作服务,虽然还是相当初步,但应该指出:这一株新生事物的幼苗,值得特别注意。它不但对这一书直接与度数有关的某些部分有其作用;事实上度数为用,正如他所述,还有一种极普遍的功能,“习人之灵才,令细而确”①。他这套习于度数的“细而确”的方法,可以说在撰述过程中,广泛“旁通”到这一书的任何部分。不但如此,他还企图把当时西洋科学也“旁通”到祖国科学的领域中,把所译述的《泰西水法》直接作为这一书的一部分,就是一例。应该指出:这也是不容忽视的“开风气之先”的做法。

5。杂采众家:这一书内容,部分是“杂采众家”,据统计:全书征引文献共225种⑧,此外,还有部分未注明征引来源的,未统计在内。徐光启的孙徐尔默追述他数十年来,对“大而经纶康济之书,小而农桑琐屑之务,目不停览,手不停毫”⑨,通过这样辛勤工作,使这一书“杂采”的成果,累累可观,获得的“家”相当“众”。从内容分:有些是农业典制和行政措施方面的,有些是农业技术或理论方面的,有些是有关的历史、地理以至名物训诂等方面的。从时期分:有先秦的,有汉代至元代的,有明代的,就中以明代的即与撰述者同一朝代的占主要。从篇幅分:有些只征引一言数语以至部分章节,有些征引全章、全篇以至全书。如所周知,这些资料:有些是罕见或极罕见,有些虽较常见,但版本与今本不尽符,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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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农政全书》卷38。
② 《农政全书》卷38。
③ 《农政全书》卷2。
④ 《甘薯疏序》语。
⑤ 《农政全书》卷2。
⑥ 见所撰《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
⑦ 《几何原本序》语。
⑧ 见近人康成懿《农政全书征引文献探原》。
⑨ 《先文定公集引》语。


重视。他所“杂采”到的文献,当时已分门别类,系统地“裒为十二目”,初步有其一定的编旨,但仍在随得随编,未勒成最后定稿。“杂采”所得,有些去取仍待定夺,有些未及收录或遗漏了。例如《家书墨迹》提到的“西洋种葡萄法”,《农事手稿》录出的袁了凡“熟粪法”,《二如亭群芳谱》著录的《甘薯疏序》等,都不见于今本《农政全书》,可能就是一时未及编人或偶尔遗漏。此外撰述者对杂采所得的文献,每每亲笔圈点,态度极认真。陈子龙在编订凡例中,声明“其评点俱仍旧观,恐有深意,不敢肊易”。可以相信,原稿的圈点,确是表达一定的“深意”的。今初刻本(平露堂本)尚可体现其本来面目,有些每句或每读(逗)的最后一字右下侧加一点或一圈,有些每句或每读或每词中每一字的右侧加点或加圈或加点和圈。撰述者虽未明言其用意,但玩其词,似都可体会其意。借助圈点,一般除表示句读外,同时可表示本文的着重点或表示采录者本人的观点,包括赞同或赞扬的意见。对读者肯定是有其启发作用的。这些圈点,后来有些刻本还保存着(例如曙海楼本),有些刻本删去了(例如贵州粮署本)。1956年中华书局校刊本亦将之删去。原来除圈点外,徐光启还加有批注。有些是旁批式,以小字缀本文旁;有些是夹注式,以小字附本文下。其中:或解释,或补充,或引证,或记事,或总结,或评论得失,或触类旁通,内容不一而足。这些批注既可进一步帮助读者进一步了解本文,也可随时、随事体现他本人见解,有其一定的作用。

6。兼出独见:陈子龙为这一书所撰凡例,指出它不但“杂采众家”,而且“兼出独见”。所谓“独见”就是指撰述者本人著作部分。据初步统计:这一部分篇幅,约有61 400字①。成卷的、成篇的、成段的以至零散记叙的都不少。其中:如垦田,用水,除蝗,种番薯、蔓菁、菊、棉、楂(油茶)、桕、竹、女贞和养白蜡虫、江西养鱼法等部分,尤其突出,有些颇详尽,有系统,有些在祖国历史文献上较新、较原始,而且大都切于实用,又较集中地体现他本人见解。其他见于各“目”中的较分散的记述,当然也不少同样是值得珍重的。

此外,附见于征引文献中的批注,可称为“独见”的相当多。紧接徐光启时代,以“负绝世之学”②、“其才极矣”③见称的刘献廷曾这样说过:“玄扈天人,其所著述皆迥绝千古”,“人间或一引先生(《农政全书》中)独得之言,则皆令人拍案叫绝”④。这一位不轻许可的学者,对《农政全书》“兼出独见”部分,如此重视,应该说不是偶然。这一部分,可算全书的主要部分,原来是与“杂采众家”部分分厕各“目”中,其原稿可能都各冠有“余按”两字。这从现存手录袁了凡“熟粪法”一稿,尚可证明。后来,整理者陈子龙将这“余按”两字删去,改冠以“玄扈先生曰”五字以示别。就中,间有误冠,即不应冠而冠的;也有漏冠,即应冠而不冠的。通观全书,“漏冠”部分可不少,特别是征引文献中的批注。例如“农本”一目中,征引冯应京《国朝重农考》全文。其中批注十五则,玩其词意,全出徐光启手,但原文冠有“玄扈先生曰”的只一则,余均漏冠。又如所征引的王祯《农桑通诀.地利篇》,其中有原注,也有徐光启批注,由于漏冠“玄扈先生曰”,便令人淆混莫辨。忖其漏冠原因,固然是整理者一时疏忽,但也可能由于原稿未署“余按”两字,整理者不敢擅冠。这些须待后人逐一考证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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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近人康成懿《农政全书征引文献探原》。
② 王源《刘处士墓表》语。
③ 全祖望《刘继庄传》语。
④ 见《广阳杂记》卷3。





出处:《梁家勉农史文集》,中国经济史论坛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