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史研究权威学者在父亲熏陶下踏入学界,晋身美国国会研究机构
没念过本科,却成了博士后,这样的故事可能只属于李伯重那个时代。实习生 高松 摄
带一本《资治通鉴》去中缅边境
我的家庭背景比较特殊,父亲是个历史学家,当年是钱穆、陈寅恪的学生。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历史研究,除了在大学里教书,一辈子也没有做过别的。我的经历本来也很单纯,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前就是一直在学校里读书。我从小就对历史比较感兴趣,虽然当时的风气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在学校里算是拔尖儿的学生,数理化学得也都比较好,但是对于历史的兴趣却是一直保持着。我十岁的时候,父亲送给我一个生日礼物———《三国演义》,当时是困难时期,书印得很坏,但是我保持了很久。在那段时间,我还读了《资治通鉴》和吕思勉的白话本《国史》等书。读这一类的书,都是在业余时间凭兴趣来读的,并没有一种我将来就一定要做历史研究的想法。
文革后,父亲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我的书也读不成了。所谓的“封”就是传统,“资”就是西方文明,“修”就是苏联创造的文明,这些东西都没有了,我们剩下的就只有虚无。我感到非常困惑,所以也就没有参加什么运动。
1969年知青开始下乡,我去了离昆明有六天汽车路的中缅边境小镇瑞丽,当时那个县除了有一千汉人,其他的都是傣族人,那些傣族人也不会说汉语,我们到了那个村子,等于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连话都不会说,和当地人根本无法沟通。虽然大家也关心国家大事,也经常在一起讨论,但是大家也觉得,在当时那种环境下还是需要求知,还需要读书。这样的学生形成了一个网络,大家都带了一点书,为了交换看书,大家从这个县走到那个县,谈论一些问题。我当时带了一部《资治通鉴》,解放前世界书局的缩印本。那时候也没有电灯,我在油灯下把《资治通鉴》通读了几遍。同时我也很努力地学习傣语,我跟当地的傣族人相处得很好,我觉得那里的人们都很善良,不像政治运动中的内地人那么心灵扭曲。文革前傣族一直实行民族自治,没有搞过人民公社,也没有搞过合作社,民族政策也很好,我非常喜欢他们。
在那里,我们能够听到外台广播,也没有人管你。在广播里我们知道了阿波罗登月,看到了世界的变化。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习俄语,当时学得还不错,后来可以读托尔斯泰的原文。想学英语,但第一没有课本,第二也不敢学。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一本苏联人学习英语的课本,用俄语解释英语。因为发音没人教,所以后来很长时间我不敢讲英文,只能自己认。
过了几年之后,当地的知青闹得太厉害,很多跑到缅甸去了,上面没有办法,就用招工的办法把知青召回来,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也全被召回了昆明。
父亲指导下研究方腊起义
回到昆明之后,我没有工作,也没有人养我,父亲当时在农村。我只好靠打零工来维持生活,比如挖防空洞、代课。我代课多一些,在一个工厂的子弟学校里。这样,生活倒是比在农村好了一些,至少有了电灯,不用在油灯下面看书了,而且找书也方便多了。我的一个同学,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台非常破的手摇唱机,另外一个同学找到了一张英语唱片,我们三个就用那台破唱机一起听那张唱片,天天听,一直把唱片听坏了。我的英语发音,最初就得益于那张唱片。
文革后期,能读的书也逐渐多了起来,找书也比较容易了,特别是古书。我开始准备学着写一些东西,做一些研究。但在当时的气氛下,能写的只有阶级斗争、儒法斗争。
后来父亲回到了昆明,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家中的房子在文革中住进了别的人家,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很挤。我和弟弟自己做土坯,在院子里盖了一间房子自己住。父亲在这个时候开始指导我怎么做研究,父亲是宋史专家,他从宋朝的方腊起义开始指导我。当时,研究农民起义上面是鼓励的。我作为父亲的助手得以在云大的图书馆里自由地看宋代的史料,抄了很多笔记,有什么问题回来就可以问父亲。经过了一段比较长时间的学习,我自己积累了很多资料。父亲在出版社做编辑的学生正好在组一部关于宋史的书稿,找到了云大历史系,系里就让父亲组织人撰写,父亲于是就让我写。虽然是本小册子,但是我写了很多遍,内容就是方腊起义。在书中我仔细地探讨了方腊起义为什么会发生、怎么发生、什么人参与、一起参与人的态度等问题。那本小册子在1975年出版了。当时不允许我写文章,我把重字拆开,用的是“千里”的笔名。那本小册子,是我从事历史研究的开始,也是我的处女作。让我高兴的是,20多年后,在浙江召开的关于方腊起义的学术会议上,我那本书居然被他们查到了,还找到了我,邀请我参加。
求学厦大,跳过本科,直上硕博
后来,我找到了正式工作,考上了昆明招考的中学教师。待遇很差,只有38块钱。当时大学生的工资是46块钱,还分有宿舍,但是这次招考的教师除了工资什么待遇都没有,所以很多人不愿意去。教书以后,生活跟以前比起来稳定了很多,毕竟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不像以前打零工,吃了今天明天就不知道吃什么。
1977年,开始高考招生,很多同学都去考大学。我也想去,但是当时中国社科院有个老先生,看到我写的书,就给我父亲写信,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再上大学了,应该直接去读研究生,考本科生从头读起是浪费时间。
但是这个选择是有风险的:我教书的那个学校,只允许考一次。不管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我考虑了再三,觉得自己应该有自信,决定考研究生。1978年,我直接参加了研究生的考试,最后考取了厦门大学的历史系,学习隋唐史。当时厦门大学的研究生一共只有18个人。我进去的时候已经28岁了,但算是最年轻的,我的一个师兄,杨继平,北大62届的,现在是厦门大学的教授,比我大11岁。硕士就要读完的时候,国家开始设立博士学位。当时我已经转向了明清史,师从傅衣凌先生,他非常喜欢我,希望我考他的博士。学校也不允许我们去考别的学校,因为那时研究生很稀缺,学校都希望我们留在学校。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正好可以在历史领域做一个贯通。
1985年,我读完了博士课程,傅先生希望我留在厦门大学,但是我觉得在厦门已经住了六年半了,再加上我后来一直研究长江三角洲、江浙一带的经济,但是却一直没有去过那里,没有直接体验过那里的风土人情,总觉得有些隔靴搔痒,所以我一定要到那里去。当时浙江很缺博士,他们派了一个处长到了厦大,一方面动员我,一方面做学校的工作。
游学美国,入选国会威尔逊学术中心
到了浙江之后,我去了浙江省社科院,一去就做了那里的副所长。但是在那里待了几年,我发现那里跟中国社科院根本就是两回事,根本没有搞学术的氛围,只是一个政府机关。
1987年底,我去了一次美国,后来加州大学就邀请我去教书,1988年我就到了加州大学。但是我觉得我的英文还需要在西方磨砺一下,同时也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西方的学界状况,1991年,我就到了密歇根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当时我是那里惟一的中国历史学博士,那时候中国全国的历史学博士也不过六个人。
在密歇根大学我待了一年,期间我受邀担任了美国国会威尔逊国际学术中心的研究人员。美国有这样一个惯例,就是在总统退休之后为他建立一个图书馆。威尔逊是个特殊的总统,他原来是个学者,他觉得图书馆是个死的东西,所以他退休之后没有建图书馆,而是建了国际学术中心,每年在全世界邀请30位文科学者,在中心做为期一年的研究,一般有20位是美国人,其他的是外国人,我入选的那一年有780个候选人。在威尔逊国际学术中心那一年,条件非常好,我可以自由地在国会图书馆查阅资料,还有助手帮忙。
这段研究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当时国家劳动人事部的副部长章汉夫到美国去招聘人才,驻美大使馆觉得我们那些旅美学者是典型人物,推荐了我们去跟章副部长谈,谈了之后,章汉夫就邀请我们回来。我提出条件,不回原来的单位,因为那里没有学术研究的氛围。章汉夫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想去中国社科院,他说可以。这样,1993年,我回到了中国,在中国社科院经济所做经济史研究。后来社科院发生了一些变化,对于经济史不太重视,正好赶上清华大学发展文科,我觉得到学校来一方面可以做研究,还可以带学生,就来到了清华,一直到现在。
口述:李伯重
■人物
李伯重
中国经济史研究的权威学者,1949年出生于昆明,1978年考入厦门大学历史系读研究生,分别于1981年和1985年获得硕士、博士学位,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首批硕士、博士获得者之一。1991年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完成了博士后研究。1993年自美国归国,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任研究员。1998年12月底转到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经济学研究所工作,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李伯重先后主持过“16至18世纪的江南与荷兰经济发展的比较研究”、“近千年来长江三角洲经济发展与环境变迁的历史考察”等大型课题研究,代表作有《唐代江南农业的发展》、《Agricultural
DevelopmentinJiangnan,1620-1850》(英文)、《发展与制约:明清江南生产力研究》(2002年)、《理论、方法与发展趋势:中国经济史研究新探索》(2002年)、《多视角看历史:南宋后期至清代中期的江南经济》(2003年)等。
■记者手记:
在现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所谓的“学贯中西”虽然仍不容易,但毕竟不再像过去那么困难了。李伯重算得上是当得起这样一个称呼的学者。从“中”的方面讲,他算得上是陈寅恪先生的再传弟子,父亲李埏是史学家,有家学渊源;从西的方面讲,他曾经在众多西方名牌大学游历、讲学,喝过不少“洋墨水”,对西方学界非常了解。
李伯重学术上的发力是从明清时期长江三角洲的经济史研究开始的,那时候,这个领域还少有人关注,所以李伯重的研究成果一出世,就获得了“中国学坛上一颗上升之星”、“中国新一代经济史学家的代表人物”等称号。李伯重的研究路数,无意中暗合了西方新经济史的潮流,后来李伯重到西方游历,却对这种学术思路有了反思,他意识到这样的学术思路是一种“西方主导”的“西方中心论”。
有了这样的意识,才有了有意撇开“西方中心论”的认识。这样说,并不是简单地抛弃西方已有的学术成果和学术方法,而是在学术研究中更加注重中国的问题和现实。李伯重的工作,在西方史学界部分学者中也得到了认同。
经济史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领域,但是在和李伯重交谈的过程当中,我隐约感受到一种大家的风范。在他的办公室里,悬挂着陈寅恪为王国维写的碑文拓本,在那里,我依稀看到了中国传统的学术传承。
采写:本报记者 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