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还缺少些什么?

徐旺生(中国农业博物馆)

      2002年8月21日,近40名学者聚会卧佛寺饭店,他们在此举办一个却有一个宏大题目的——“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新史学?”的学术研讨会。新闻报导说,这次学术研讨会是因为“被问题意识召集在一起”,并指出这次会议最另类的地方是“与会学者来自人文社会科学的九个不同学科,包括文学、史学、哲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考古学。”“他们虽然来自不同学科,却有着共同的研究旨趣。当你拿到与会学者的名单时,你可以看到近年来人文社会科学本土化阵营中的许多代表人物。如:秦晖(清华大学历史系)、毛丹(浙江大学社会思想与文化批评研究中心)、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刘北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汪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黄克武(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孙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李伯重(清华大学经济系)、王笛(美国德克萨斯州A.M大学)、赵汀阳(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杨念群(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葛兆光(清华大学历史系)、贺照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纳日碧力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黄兴涛(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梁治平(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朱苏力(北京大学法律系)、赵世瑜(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孙江(日本静冈文化艺术大学)、应星(中国政法大学)、陈春声(中山大学历史系)、孙立平(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刘志伟(中山大学历史系)、李零(北京大学中文系)、王铭铭(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等等。不用说,这些人都是一些中国当今学界的顶尖人物。”(光明日报,2002年9月28日)

显然,这些中国当今学术的活跃分子的参与,人们自然会对这次会议抱有较大的期望,但是从最后的讨论问题来看,我们还是感到了失望。因为他们主要探讨的问题可以归为如下三类:一、历史记忆问题;二、历史书写问题;三、地方性知识和普遍知识的关系问题。不用说,这些问题并不是什么新的问题,而是多少年来都存在的问题。

当然更大的失望还不是这些,而是对参与者的组成上。据我看来,在人们津津乐道的参与者由“人文社会科学九个学科”参加,并为之感到欣喜的时候,我们却认为,这并不会带来什么新的飞跃。原因是上述的所有学科,充其量只是文献资料研究者的学科,或者说是历史学原有的研究领域的外延,只不过是因为今天的学科分类更加细的缘故。这么多年来,历史学从二十多年前的“显学” 沦为今天的“一般学科”,并且有很多地域已经被别的学科蚕食,今天又把这些人请回来,只不过重温一下昔日的“辉煌”而已。可能是因为,分家太久,又重新合并一起,忘记了原来的关系,历史又在原地打了一个转。

我认为历史学的现状值得遗憾的是,直到今天人们还是将历史学作为机械的、以历史记载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科,考古和田野的东西尽管已经进入了他们的视野,科学性已经大为改善。但是最大的缺陷是,历史学研究的对象主要是人,而主要不是那些泛黄的旧书本。在历史视野中的人,不仅仅是社会意义上的人,而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因此在此意义上,如果历史学家在构建学科中,没有理科的学者的参与,肯定还是有缺陷的。显然这次会议扩大历史研究参与者的范围,只是限定在我们一直以来所认定的人文社会科学方面,还没有人意识到当今中国的“人文科学”是否真的就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

这让人很容易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学术讲座,“中国的劳动分工为何难发展?(见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这是由北京大学经济研究中心的陈平教授作的。他在讲座中,讨论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时,认为:“资本主义萌芽不是一个英国的现象,是一个各个文明的冲突结果,是拿我们物理学话来讲,是催化反应的结果,是扩散反映的过程。所以它的上面还有一个世界系统……所以我觉得我们有一批历史学家在那讨论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他就没有想到,这个资本主义萌芽,并不仅是商业,而是劳动分工的发展趋势,所以我想这个可以解释,李约瑟问题和这个“肖奴—沃勒斯坦佯谬”我们都可以解释。”他在解释“李约瑟的问题”时说:“为什么科学出现在西欧,而没有出现在中国或者其它的文明。那么,中国人喜欢问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的封建社会这么长?但李约瑟换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个科学出现在西欧?但是呢,亚当斯密讲的问题是这样,劳动分工是资本主义的起源,所以我就把李约瑟的问题改一下,为什么劳动分工起源在西欧而不是在中国,那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呢,可以用我们复杂系统科学的研讨来回答。”复杂系统科学即是自然科学方法。陈平教授是学物理的,他用“经济结构来解释”这个问题,他的结论自然比今天历史学家更加有说服力。在这种解释框架下,一些学者研究、讨论的问题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了。

另外一个学者是金观涛教授,他是学化学的,他对中国历史研究的的主要思路是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结构”。并且运用“构造型自然观”和“循环加速机制”等理论为主要思路来解释中国社会的某些现象。

问题的回答是对是错自然读者可以自己判断,但是由此引起的问题值得人们思考。至少在他的语境下,我们有更加多的思考的余地,去进一步地去证伪。而一个学科的发展,在没有可能证伪之前,都是不能算是进入了正轨。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在宋代以前据说领先于世界,却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落后。原因之一应该是没有证伪,永远停留在经验层次上。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太阳和地球,到底谁围绕谁转的问题?欧洲历史上争论了无数的年代,有人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据我有限的阅历所知,中国历史上大概还没有人提出此类问题,即使提出来,也没有人去证伪。

还有,自然科学的学者如竺可桢的论文,《中国近五千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一文,在社会科学领域里广泛地引用,大约是还没有那一位社会科学工作者的成果有如此的殊荣。

更加著名的学者是李约瑟,他是学化学的,他在学术上的贡献,就不用在此多说了。鲁桂珍在李约瑟小传中坦言说,约瑟并不是一位职业汉学家,也不是一位历史学家,他不曾受过学校的汉语和科学史的正规教育。所以,陈平教授说:“我觉得李约瑟能提出一个好的问题,象我这个是理科中学,理科大学出来的,从来没有受过人文历史的正规训练,反而能看到所谓的反常现象。”

中国历史也十分悠久,可以研究的问题也是十分的多,从事研究的学者也可以说是众多,可是在中国历史学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什么象样的“模式”或者“理论”,如法国学者提出的“肖奴—沃勒斯坦佯谬”,或者说经济史上美国学者提出的“高水平均衡陷阱”、、“内卷化”等理论,更没有象英国学者的“李约瑟问题”之类的问题的提出。实际上,只有在问题提出后,人们才会去解决问题,社会因之进步。

而如果一个学科,总是一些枯燥的史料罗列,更多也许是一个字的翻来覆去,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中国的历史学,在这些年来,可以说有一个较好的发展空间,但现在我们还真说不好是否这么多年是有些问题是研究得清晰了呢?还是研究得越来越糊涂?

  光明日报记者最后这样总结了这次题为“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新史学”的会议,说:“自1902年梁启超发表新史学之后,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100年,中国史学的风格和流派基本没有超越新史学的命题和框架。但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其他学科纷纷进入史学领域,探讨史学课题,开始打破梁启超对史学的解释和对史学的内涵与格局的规定,而且已见成果。”我愿意在后面加上以下的话:“如果历史学家仅仅将人类的历史看作社会学意义上的人,而不同时看作是生物学意义的人的话,肯定这个学科还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科学。”


附编者回应

旺生,大作已上网,并大致读过,兄台对现今史学的忧虑,早在言谈之中已有领教,这次又能获读高见,幸甚。不过,我对于史学可能与你有不同的看法,你对史学的要求很高,这无可厚非,你的理想也可喜可贺。但任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史学家,都必须从最基本的史料开始,这应该是问题的出发点,此,遑论什么“模式”或者“理论”,以你提到的“高水平均衡陷阱”、“内卷化”而言,据我粗浅的了解,实在是与国内史学界早已流行的所谓“明清停滞论”有相似之处,无非是他们又增加了一些材料,提出了一个好听的名词而已。我很赞成这样一种说法,即史学就是史料学。如果基本的史料都没有搞清楚,去建构“模式”或“理论”,不亦惑乎?比如您在文中提到“经济史上美国学者提出的‘高水平均衡陷阱’‘内卷化’等理论”,就有一个史料问题,“内卷化”的发明人黄宗智,是个美籍华人,说他是美国学者还勉强,但“高水平均衡陷阱”的作者Mark Elvin,有地方说他是英国人,到底他是美国人、英国人,还是澳大利亚人?也许他现住美国,但他可能出生在英国,写“高水平均衡陷阱”一文时可能住在澳大利亚,径直称为美国人,不也武断乎?这就需要考证。我以为历史学还是应该从最基本的史料做起。曾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