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 释 “ 风 马
牛 不 相 及 ”
游
修 龄
笔者以前曾写过一篇“释风马牛不相及
”,是随笔漫谈,写得比较轻松简单,因为有友人看了,提出一些有关的问题,索性对此再作较详细的探讨,遂重新敲键,改名“再释风马牛不相及”。
“风马牛不相及”是人们很熟悉的口头语,意指互不相干的两件事。在这句成语里,马牛是家畜,不相及即不相干,都好理解。唯有这外加的“风”字,是引起见解分歧的所在。早期解释“牝牡相诱,谓之风。”风是指发情。后来不同的见解出来了,说“风”就是放逸、走失的意思,与发情无关。因为两种解释各有人认同,相持不下,所以现代各种大小字典上都采取两者兼收并蓄介绍,以示客观。
从查新得知,有关 探讨“风马牛不相及”的文献,共12篇[1];其中四篇是刊物中的短文知识小品,说理不多,除去不算。余八篇中有三篇主发情说。五篇主放逸走失说。(见注释[2]至[10])主张“风”是发情的三篇,只有阐说内容的详略、深浅不同,没有观点上的分歧。主张风是走失说的,彼此间却有各种的不同见解。据李艳的归纳[2]走失说有七种分歧:1,主马牛走失说;2,主马牛不同类而不致相诱说;3,主牛走顺风,马走逆风,两不相及说;4,主风疾而马牛所不及说;5,主走失后人们难以追及说;6,主齐楚两国相隔太远而马牛无法相诱说;7,笼统解释。另外从网上查得一篇(8),主张“风”就是“奔”[9]。
这八种观点的彼此分歧虽然很大,但是他们不贊成牝牡相诱说则一致。李艳本人主牝牡相诱说。不管走失说之间的分歧多大、各自的理由多么充分,它们的论点对于发情说而言,都没有说服力。所以,本文着重就发情说展开进一步论述,如果认同“风”指“发情”,其他各种论点都不必一一驳正了。
要阐说“风马牛不相及”,必须先弄清楚“马牛其风”,因为文献记载上先有“马牛其风”,后有“风马牛不相及”,前者只指出事实现象,后者是对这种现象的引申应用。
“马牛其风”见诸《书·
费誓》,书是尚书简称,费是地名,誓指命令。春秋时的鲁侯伯禽,居住在山东曲阜,当时的形势是“徐、夷并兴,东郊不开”,故伯禽作《费誓》,告诫他的部下:
“公曰:‘嗟!人无哗,听命。徂兹淮夷、徐戎并兴。善乃甲胄,敿乃干,无敢不吊!备乃弓矢,锻乃戈矛,砺乃锋刃,无敢不善!今惟淫舍牿牛马,杜乃擭,敜乃穽,无敢伤牿。牿之伤,汝则有常刑!马牛其风,臣妾逋逃,勿敢越逐,祗复之,我商赉尔。乃越逐不复,汝则有常刑!无敢寇攘,逾垣墙,窃马牛,诱臣妾,汝则有常刑!’”
(文中的牿,是圈养马牛的栅栏,
擭和穽是捕捉野兽的陷阱之类的装置)。(疏引贾逵注:“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11]
这段训话的大意是,“大家不要吵闹,听我的命令,现在
淮夷和徐戎兴起,威慑我们,大家要护养好弓箭刀矛。…现在栅栏以內放养的马牛很多,那些诱捕野畜的陷阱,不能妨碍破坏栅栏。谁破坏栅栏,谁受刑罚。马牛发情(风)走散的,男女奴隶(臣妾)相约叛逃的,只要追趕回来,都有赏赐。追寻不回的,要受刑罚。寇贼胆敢越墙垣来偷窃马牛,引诱男女奴隶逃走的,你们都要受刑罚!”
可见
鲁侯伯禽的马牛是圈养在有墙垣栅栏保护的牧地里,平时马牛都很安祥地食草,只要保护好栅栏就可以了。但是一旦进入发情期,情况突变,雌雄(牝牡)的马或牛,特别是雄性的马牛,它们的表现非常暴躁不安,它们会冲破栅栏,四处奔走,雌的奔跑在前,雄的追赶在后,追逐的景象非常惊人。为什么会这样疯狂?从生物学的角度说,其实非常正常,因为这是雌性对雄性的性选择,只有跑得最快的雄性,才能获得交配权,跑得慢的雄性,失去交配的机会,也就等于它们的基因失去遺傳的可能,这是一种优胜劣汰的机制。这一点最重要,主张发情说的各家都未曾提及。至于主张走散说的,因不懂上述马牛发情求偶的激烈情况,只从什么牛走顺风,马走逆风,两不相及;齐楚两国马牛相隔太远而无法相诱说…等,都是不着边际的猜想。笔者曾看到过学校畜牧场里公牛和母牛交配的情况,当公牛从畜舍里被释放出来时,公牛那种气呼呼、两眼愤张、直奔母牛的疯狂表情,令人吃惊。母牛是被缚在一个固定的木架上,因为公牛奔过来把身体的重量搭在母牛身上,母牛吃不消。由此可见,一旦“马牛其风”,它们便一反常态,躁动不安,开始突破栅栏,四散追逐奔跑。故伯禽在训话里提到,马牛走散后能追回来的有賞赐,追不回来的要受惩罚。
《书·费誓》之后乃有
《左传·僖公四年》:“君居北海,寡人居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左传·僖公四年》在风马牛不相及之前,多了“君居北海,寡人居南海”这两句话,是走失说发挥理由的立足点。按:鲁僖公四年,即公元前656年,齐桓公为称霸天下寻找借口,出兵伐楚,楚王对齐桓公说的“寡人居南海”之南海,并非实指的地理位置,因为楚界远离南海,这样说,只是泛指两地相距甚远互、不相于的意思。按当时的地理概念,
北海相当于今山东东南沿海一带,南海相当于今苏南浙北沿海一带,是吴越族分布地区。
春秋时的吴越两国都属百越族,彼此的语言风俗和生活习惯相同,吴越的语言和风俗与华夏的北方则大不相间,但彼此来往密切,只需经过象胥(翻译人员)便可沟通无阻[8]。
主张走失说的各家,恐怕没有看到过闻一多和钱钟书支持发情说的理由。闻一多在其《诗经的性欲说》里曾指出“由牝牡相诱之风,后来便引申为‘风流’、‘风骚’之风,也都有性的意味。至于‘疯颠’的‘疯’字,谅必也是从风字的这一种意义演化出来的。大概古人的看动物起了性欲冲动时,和神經错乱时,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一种叫作风,一种叫作疯,声音是一样的。还有趣味的一点,古时候称牝牡相诱曰风,那是对下等动物而言的。男女相诱是否也称风,我们不知道,然而《尚书》曰;‘马牛其风,臣妾逋逃’似乎是将牝牡相诱和男女相诱,一样的看待了。”(5)(笔者按:臣妾逋逃是男女罪犯越狱逃亡,没有男女相诱的意思)。
钱钟书没有撰文讨论“风马牛不相及”,但是钱在文章里提到的许多诗词,都是有关人和动物两性相诱的典故,也等于间接替发情说提供了有力的论证。如他指出:“李义山《柳枝词》云:‘花房与蜜蜂,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闺情》亦云:‘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窃谓盖汉人旧说。《左传·僖公四年》:‘风马牛不相及’服虔注:‘牝牡相诱谓之风’,《烈女传》卷四:‘《齐孤逐女传》:‘夫牛鸣而马不应者,异类故也。’《易林》:‘大有之姤’云:‘殊路异路,心不相慕。牝猿牡豭(雄猪),鰥无室家。’又,《论衡·奇怪篇》:“牝牡之合,皆见同类之物,情感欲动,乃能授施。若夫牡马见雌牛,雄雀见牝鸡,不相与合者,异类故也。”[6]
上述文献追溯方面,闻一多和钱钟书两位前辈已经阐说得非常清楚而富有说服力了。笔者以下再就春秋战国的时代背景~山东沿海的华夏族与苏南浙北的吴越族的相互关系,说明“风”(发情)的来源。
如所众知,汉语表达人的爱情比较含蓄,称相思、相慕、动心、倾心、动情等,对动物类便直称相诱,交配、交合等,唯独没有“风”字。这“风”字对汉语而言,是“外来词”的译音,上面说过,吴越的语言与汉语大不相间,吴越语称发情为"fen”,音如汉语之“风”,被华夏族所吸收,衍生出“疯”字,由发情时的行为反常而来。同样,“讽”字指是一种非常态的语言,所谓冷嘲热讽。
吴越语的“风”被汉族所吸收,如同现代中国人的口语中充滿了外来词如“咖啡”、“沙发”、“的士”一样。所不同者,“咖啡”、“沙发”、“的士”都是名词,而“风”则是动名词。
将风马牛解释作“放逸”、“走失”、“奔”等,是局限于汉字训诂的视野里探讨,也说明两千余年下来,人们对风是汉语吸收南方吴越方言的历史现象陌生了。
“风马牛不相及”这句历史悠久的成语,是从侧面反映出古汉语和古越语在民族融合过程中语言方面一个小小的插曲和见证。古越语融入汉语更多的是大量的古越语地名和人名,如无锡、姑苏、余姚、余杭…中的无、姑、余等都是古越语地名的冠首词;勾践、勾吴、勾龙等中的勾是古越语人名的冠首词。此外,秦汉前曽有大批越人东渡至日本,带去了水稻,今天日语中的稻、饭、谷、盐等词的发音都与古越语同,这是题外话了。
周秦以前,江、浙、闽、粤都是百越居住地,秦汉以后,江、浙一带的越族不断受汉族南下战争的影响,或被廹北迁与汉族同化了,或被迫逃亡出海(称外越);或逃入浙皖山区(称山越);更多的是不断逐次南移至闽、粤、云贵,直至今泰国。他们南移后,留下的越语地名人名称呼,由汉语“记音”保留下来很多,如壮语称水田为“那”(或纳),现在从两广至泰国,县市以下以“那”命名的小地名,不胜其多。又如汉语的“山”,越语称“罗”,现在南方有好些山名如“大罗山”、“罗浮山”等,其实是汉语加越语的重复混称,“大罗山”译为汉语是“大山山”、“罗浮山”译为汉语是“山浮山”了。[12]
。现今壮族、傣族的口语中仍保留古越语称牝牡相诱为
feng , 粤语“风”的音也近似
feng 。今天闽南话中还把兽类发情牝牡相诱称作风,农村里遇到猫在夜间的屋顶上狂叫,发情求偶,人们便会说:“那只猫仔起风啦!”[5]
以上从民族迁徙与融合的大视野分析,加上与文献上的观点栮印证,“风马牛不相及”指发情这个问题,窃以为可以划一个句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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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承浙江大学图书馆郑江平代为查新。
[2]彭小琴
重释“风马牛不相及”之“风”
《集美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Vol.6
No3
[3]李艳
再説“风马牛不相及”
《陕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0,Vol。12
No2
[4]龚嘉镇
释“牝牡相诱而逐”于情于理不可取
《语言知识》(缺期数)
[5]单
侠
释“风马牛不相及”的涵义
《 沈阳农业大学报》(社科版)2007,08,09期
[6]阚绪良
钱钟书释 “风马牛不相及”(无出处)
[7]秦 毅
汉语动物词语中意象的释翻译
《重庆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09 01 Vol 23,No1
[8] 李玉平
“风马牛不相及”训释
《克山师专学报》2000,No.4
[9]我因苍老而温柔
:发情的马和牛?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学术中国》焦点论争 2010,2,24(网上发表)
[10]《礼记·王制》:“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俗。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
[11] 贾逵(30-101),东汉经学家、天文学家。撰有《春秋左氏传解诂》等。
[12] 周振鹤 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6 pp. 15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