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  海》 今   昔

游 龄

    我的书架上有一部民国28年(1939)版的丙种本《辞海》(上下册),那是我考进大学一年级时买的,我觉得上大学应该随身带一本辞典,以备不时之需,于是买了一部。想不到这部《辞海》竟然陪伴我60年,中间历经八年抗日战争,在逃难和躲避敌机扫射的时候,都安全保存下来。尤其是“文革”中许多书籍都因“封、资、修”之嫌,毫不留情地“自觉”予以烧毁或作废纸处理了,这部《辞海》以工具书的身份没有遭到查禁,又躱过了一刧。封面都破损修补多次了,人都退休了,它还在“服役”。
    之所以写这篇小文,是因偶然要查“梧桐”的花器构造(因梧桐的花器很特别),随手打开这部《辞海》,对花器的解释是:“梧桐……夏月开花,花小,五瓣,色白帶黄,单性,雌雄同株,圆锥花序。花后结实为蓇葖。未完全成熟时即裂开,略如叶狀,其两缘之基脚,各附种子一二粒,种子可食。……”文字旁并附淸晰的梧桐叶片、花序及果实形态图。
    我希望了解得更详细些,于是查书架上的1979 年版新《辞海》,对花器的解释是:“梧桐, ……夏季开花,雌雄同株,花小,淡黄色,圆锥花序。果实分为五个分果,分果成熟前裂开呈小艇狀,种子生其边缘。”1979版《辞海》把旧版的花器构造特点减省了,显然不妥。
    无独有偶,老伴看到楼下人家院子里的枇杷都摘光了,说要等明年春天开花,夏天成熟,才能再看到枇杷了。我说,枇杷是冬天开的花,至来年夏天才结实,老伴不以为然。于是去查旧《辞海》,解释是:“…冬初开小白花,五瓣,常数花集生,有佳香,夏月实熟。…”再查新版《辞海》是:“…圆锥花序,密被锈色绒毛,花冠淡黄白色,有芳香,果球形或橢圆形。…”恰恰不提枇杷是冬花夏实的特性。
    我怕 1979 年版的《辞海》过时了,又去查阅1999 年的最新增订版《辞海》的梧桐及枇杷条词目,发现文字与1979 年版完全一样。1979 年版是庆祝建国三十周年,到1988年为庆祝建国四十周年曽再版一次(并同时在台湾出版发行)。1999 年版是庆祝建国五十周年的重大增订版。就梧桐及枇杷条目而言,是二十年来不变的保留条目。
    我再去查《中文大辞典》(台湾版)的梧桐及枇杷条文字,梧桐条与1939版《辞海》的完全一样,另添了一些有关梧桐的古籍文献。枇杷条也说“初冬开小白花,夏月实熟。”再去查《中国大百科全书·农业卷》,对枇杷介绍十分简略;查《中国农业百科全书·果树卷》的枇杷条,非常之详细,凡起源、生长习性、栽培要点、品种资源、分类…等都涉及了,唯独不提枇杷是冬花夏实。其实早在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即已指出“……盛冬开白花,至三四月成实作梂,生时大如弹丸,熟时色如黄杏…”为什么对冬花夏实这么简单的文字不舍得提一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至于一般的中小学生使用的《新华字典》对梧桐和枇杷的解释,都没有给中小学生这些果实的特性描述,也是一种遗憾。
    旧版《辞海》之所以未能从我的书架上“退休”,是因我在翻检辞书时,常常新旧《辞海》同时查阅,取长补短,有时发现旧版比新版管用,例子是很多的,不妨再举一例,如“绝对”一词,旧版有三义:1,老子“絶学无忧”(释文略);2, 谓中绝之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大学衍义) ;3,造诣独到之学,称绝学。新版只两义:1,宏伟独到的学术;2,废绝学艺,引老子 “絶学无忧”。缺旧版第2条释义, 而这第2义也是重要的,对于理解《越絶书》何以用 “絶”字很有帮助。又,旧版和新版对老子“绝学无忧”的解释也不同,我以为旧版的解释较合適,这里不作讨论。
对旧词目的删除有时也很难确定。譬如旧版有“三阳”,新版认为过时给删了。可是改革开放以来,商業大发展,老式祈求吉利的“三阳开泰”大红横幅,随处可见。 有的还误写成“三羊开泰”,则旧版的“三阳”还是有查检价值。
    旧版《辞海》还有其他的优点,譬如有关历史人物名称、地名沿袭和演变、古籍介紹等。以及它的“中外历代大事年表”、中国行政区划表”、“中国商埠表”、“中外度量衡幣制表”、“化学元素表”、“译名西文索引”(包括动植物拉丁学名)等附録,便于查检。虽然情况大有不同,时过境迁,恰恰具有历史变迁的查检价值,反而是新版所无法提供的。
    旧版《辞海》分甲、乙,丙、丁、戊五种版本,我买的是丙种本,所用的纸张非常细薄而白,两面不透光,故两面的文字不会互相渗透干扰,这种纸张似乎现在也少见。纸薄了,全书体积縮小,重量减轻了,便于携带。不比现在的《辞海》大开本,即便是縮印本,也还很厚很重,只能摊在书桌上看,不便随身携带。
    下面是一些有趣的对比数字:
    旧版《辞海》据书首介绍,前后共化了20年时间,积累了50万条词目,出版时从中选用了10多万条。在修编核对文献过程中曽发现《康熙字典》有4000余条错误,这是不编 《辞海》所无法发现的。书中引用到的人名、地名及书名共有50万条。标点200余万。中国汉字包括罕见字,约7000~8000字,但修编《辞海》仍远感不够,又増铸銅模8000 余字,故一共使用了16,000 余字。
1979 年版《辞海》是对1939 年版《辞海》的更新,即去掉认为“过时”的,增加新生的词条。这一减一増,在总量上与旧版《辞海》差不多。新《辞海》共收单字14,872个,词目91,706条。一般词和专科词共106,578条。没有像旧版那样说明一共使用了多少汉字,多少人名、地名、书名等的统计数字,是一种疏忽和遗憾。
    在编写人员方面,对比也很强烈:1939 版《辞海》有主编 4 人,编辑 53 人,都是 各个領域的学者专家,为编《辞海》成了高水平的编辑。按10万条词目计,每位编辑平均约分摊到 2000 条的任务。
    有趣的是,1979版《辞海》的阵容非常庞大,计有主编1人,副主编16人。编辑委员186人。分科主编125人。参加本书修订工作的主要編寫人员506人。参加本书编辑工作的部分人员46人。参加本书修订工作已逝世的编委、主要编写人112人。因其中有部分的人重复,单独以“参加本书修订工作的主要編寫人员506人”一项计,是旧版编写人员的十倍!按10万条词目计,每位编辑平均分摊 210 条,仅旧版编辑工作量的十分之一 。
    1999年新版的阵容较1989版更有所扩大,计有主编1人,常务副主编1人,副主编18人,1979、1989、1999三版都参加的主要编写人员 84 人,参加1989、1999 两版的主要编写人员 221 人,参加1999 年版的主要编写人员 350 人,共 555 人。人数增加,相应的篇幅也增加,1979 版共  9702 页(附录在外),1999 版共 12002 页,较1989 版增加2300 页。但没有像旧版《辞海》那样详细胪列说明有关的统计数字,是一大遗憾。
    如此庞大的阵容,符合“人多力量大”这个1950年代非常流行的口号!人多并不一定与数量及质量成正比,对照现在的出书风气,挂名的主编、副主编、编委一大堆,新版《辞海》不知有否挂名的在內。旧版《辞海》在这方面树立了高效的榜样。
    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旧版《辞海》封面的《辞海》二字, 註明是“夢禅集漢石门頌字”,是两个遒劲清秀端庄的隶书。1979  版改用了手写行书“辞海”,没有题字者的姓名,远不及原来的好看。到1999 年版,封面题词又改为行草的“辞海”,特别註明是“江泽民主席亲笔书写”。 这小小的题字反映了从1939 到1999 的60 年间“气候”的变化。1950  年以前,书名的题写一般由作者自题或请书法家题写,着重书法水平。“文革”中文章或书籍不许署上作者姓名,那是提倡资产阶级名利思想。1979 年版的“辞海”二字没有书写者的署名,可能与此有关或另有缘故?到1999 年时,文章和书籍作者早已恢复署名,但通常要请领导人题署,很少请书法家题名,所以像《辞海》新版这样大事,当然要请最高领导人“亲笔书写”了。
    以上所举梧桐、枇杷等词目等 ,并没有抑新版、扬旧版的意思。旧版《辞海》当然也有许多不足和失误。如我偶然因查检《晏子春秋》一书的背景,竟然意外地发现旧版《辞海》漏列了“晏”字,再三翻查,肯定漏列了,因而附带连“晏子”、“晏子春秋”等有关词条都跟着不收了,不能不说是个大疏忽。新版《辞海》则对晏子及《晏子春秋》都有详细介绍,可见编撰辞书之不易。
    “长江后浪推前浪”是新陈代谢的规律。新《辞海》比旧《辞海》当然随时代而进展。这里主要是想表达我们对过去的成就,前人劳动的果实要充分认识、尊重和肯定,既看到其过时、失效、遗漏、需要调整更新的一面,也要看到其优秀、认真、不朽的一面。历史的成果是不能割断的,它在推陈出新中新生。旧版《辞海》在我的书架上頑强地不肯退休,引起我写这篇小小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