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和卵

修龄

    中国人善于拿蛋作比方，联想力丰富，或生动或幽默，并不雷同。毛主席讲辩证法内因和外因的关系时，曽比方说，一定的温度能使鸡蛋变小鸡，但一定的温度不能使石头变小鸡。美国一位女士读了钱钟书的小说很感兴趣，写信给钱先生，希望能见到他，钱回答说，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不一定要认识产这蛋的老母鸡，看到了老母鸡只会令你失望！大陆记者孙承斌访问台湾的李敖，孙问李敖有否读过大陆作家余华、苏童、池莉的小说？李敖回答说：“我没有深看，这一点我必须承认我没有深看。我老是犯那个毛病，就是我觉得闻这个蛋臭的时候，不需要吃它。（笑）”李敖这个臭鸡蛋的理论，不免俏皮不敬了一点，但话寓意十分深刻。
    古籍上拿卵作比方的，也很生动有力，墨子曽把正义比作石头，以卵击石，是打不破石头的，“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墨子·贵义》）荀子则把以卵投石，比作以手指去止沸水，是不可能的。
    先秦诡辩学家惠施说“卵有毛”，“马有卵。”（《庄子·天下》）用现在的角度看，惠施是通过逻辑推理作出这个推断，却也合乎科学道理。小鸡或小鸟孵化出来，就是有毛的，卵的里外虽然没有毛，但卵里必然有合成毛的因素（遺傳因子），否则，这毛变成无中生有了；同样，母马之所以能产小驹，根据小鸡必从卵里出来，那母马也必然先有马卵在。古人不知道卵子和精子的授精结合的关系，作这样的推断，已属难能可贵了。
    先秦时期非常注重生态保护，对林木的砍伐要求“斧斤以时入山林，林木不可胜用也。”（孟子）；对动物资源的索取，要求“士不取麛卵”，麛（mi）本指初生小鹿，又泛指一切初生小兽。卵，泛指一切野生鸟卵（《礼记·曲礼》等）。古时人少地多，生物资源丰富，还知道有节制地索取，现在人多地少，资源非常有限，却籍高效的捕取手段，加紧攫取，无怪乎物種灭绝在飞快地加速之中，真是“天作孽，犹可逭（huan,逃避）；自作孽，不可活！”
        卵和蛋是同义词，所不同的是，卵早已是书面语，蛋则是流行南方的口语。甲骨文中还没有卵字，当然更不会有蛋字。卵最早见于先秦古籍中，蛋出现于书面则要迟得多。笔者检查百部古典名著包括哲学、历史、小说、笔记类，共检得109个卵字，其中见于《周礼》、《礼记》、《庄子》、《吕氏春秋》、《史记》、《商君书》、《梦溪笔谈》、《容斋隨笔》、《焚书》等的共27个，余82个散见于明清小说中。在同样的百部古典名著中共检得115个蛋字，上述古籍中一个蛋也没有，都集中于明清小说如《红楼梦》、《西游记》、《官场现形记》、《儿女英雄传》、《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狀》…等中。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现象，表明“蛋”这个词是随着宋以后经济文化重心南移，借白话小说的流行，把口语蛋吸收进小说中，就很快地成为书面语传播使用。
    古代人把自然界的动物分为两大类，幼小需要哺乳长大的如牛羊、狮虎等，称之为胎生；幼小不必哺乳长大的如雁鹄、鸡鴨等，称之为卵生。（另以“虫”代表昆虫类）。“卵”在六书中不属于形声的字，而是象形兼会意的字，创造这个字是很费心思的，卵的两半代表一对乳房，中间加两竖分开，表示不需要哺乳，就叫卵生，一个多么有趣的造字手法。

读后

蛋和卵，在口语中还有一个更为广泛的名字——子。无论南方北方，都有称鸡卵为鸡子者。子者，父母之所生也。《易序卦传》：“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为人父母所生，称为人子，为鸡父母所生，故称鸡子。与之相类的还有鸭子、鹅子、蚕子、鱼子之类，指的都是蛋和卵。

子在书面中虽然更多的是与人联系在一起，如男子、女子、儿子、孙子、君子，以及文言中解作第二人称的“子”之类，但在地方口语中，“子”更容易使人联想起“鸡子”之子，而非“人子”之子，许多蛋形的东西都以子来称呼，如“弹子”、“丸子”、“珠子”、“茄子”、“辣子”、“杮子”、“桃子”、“李子”之类。

在江西农村，子指的就是鸡蛋，如同洛阳人称其它观赏植物直呼其名，而称牡丹为“花”一样。每有客人上门，都要准备一碗面条，煮上三个鸡蛋，所谓“一碗面三个子”。面条称为面，有见面的意思，在以稻米为主食的南方，面食算是比较稀贵的，用来招待客人算是一种见面的礼节，鸡蛋称为鸡子，省称为“子”。

子为父母所生，同时子又可以生子，于是子有种子之意。除了称卵生动物所生之蛋为子之外，种子植物所结果中的种子也都称为子，如瓜子、菜子、棉花子、葵花子之类，这里的子，今多写作籽。

鸡蛋称为鸡子，表明蛋主要是用来孵小鸡的。江西农村用以待客，也可见其珍贵。记得小时候，能吃上鸡蛋便是觉得一种享受，平日里吃得最多的是“一碗米饭三个子”，子是心中的理想，而盘中之子则是指茄子、辣子、ni子（丝瓜）。客人来了，待之以鸡子，除了表示主人好客之外，还有讲究，因为鸡子之子是子，儿子之子也是子，在多子多孙多福的社会里，待客以子（蛋），图个吉利，这时候的子（蛋）还不能煮得太熟，或许像西方的牛排“半生的”（rare）, 寓意为“生子”。偶尔有一不懂事的小孩，说出：“这个子是生的”，主人会乐意过来讨个口彩。

子、蛋和卵虽然有时指的都是一回事，但细究起来，似有区别。子，一切动、植物的后代无论大小都可以称为子，但蛋和卵似只用于动物，且有大小之别，大者为蛋，小者为卵。恐龙蛋为蛋，蚕卵为卵。鸡子由卵变蛋，实际上也可能是由小变大的结果，早期的鸡子小，故称为卵，后来经过长时间的人工选择，由小变大，而称为蛋。（曾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