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汉字的普及教学和研究问题~

《中国青年报》冰点第412期(2002814)刊载了一整版的长篇报道“汉字是个好老师”,是该报记者沙林对文字学家萧启宏教授的采访记。笔者读了以后,对萧先生致力于汉字的研究,富有心得,发前人所未发, 很是钦佩。萧先生原先曽是汉字必须走拼音化道路的热烈拥护者和鼓吹者,转而认识到汉字拼音化的道路走不通,成为汉字是非常科学的研究者和实践者,并且全心全意地投入“汉字全息教学法”的宣讲和推广,获得了许多专家和教师们的赞许。据记者介绍,萧先生为了研究汉字的来龙去脉,“他开始投入浩大的钻研中,他精读所有他能找到的古代有关典籍,文字学、训诂学、尤其钻研老庄和其他道学、易学著作。”说明有深厚的研究基础。

报道中对萧先生的治学经历作介绍的同时,还穿插了许多生动的汉字个案解剖举例,这些实例的文字都引用萧先生的原文,可以代表萧先生的研究心得,共约举了30来个汉字。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这30来个汉字的剖释中,除去少数几个的释义正确以外,大多数的字义剖析,笔者感到都有问题,笔者不是文字学专家,只不过平时对汉字的科学性很有兴趣,并且同萧先生一样,认为汉字的生命力自强不息,前途将会越来越显光明。

笔者认为剖析不当的汉字,限于篇幅,仅举以下八个字为例,引号内的文字,都是原文。

1,关于“儒”字:“儒字,从人从需,讲的是人们的需要。需要什么?一需食物,二需教育。营养食物从母乳起,教育从孺子起,所以,儒字由人和需组成,与乳同音。”

笔者以为,如果汉字中只有一个儒字, 这种剖析也难以成立,何况汉字中以“需”为偏旁的还有很多,像“糯”,“濡”,“臑”,“懦”、“獳”,“羺”,“檽”…等字,又怎么解释?难道“糯”是需要吃米?“濡”是需要喝水?“臑”是需要吃肉?“懦”是心里有话要说?……“需”只是个表音的声符, 指出这些带需的字,都发需的音而已。

2,关于“贸”字:“卯为时间,贝为金钱,贸音通冒,贸有风险。卯时是早上五到七点,挣钱的事赶早不赶晩,不能错过时机,时间就是金钱的意思,在贸字中早已包含。”据说,研究生听了萧先生这种精彩的解字,“大吃一惊,象发现了什么似的。”

这个“贸”字的读解,完全同儒字一样,抓住一个,不顾其他。试问,贸易果然要赶早,那末,像“峁”字,是否指一早起来就上山?“铆”字左侧“金”又该怎样解释?可是字典告诉我们,峁是西北口语称黄土丘陵为“峁”,如“翻了两个山峁到跟前。”,“铆”是木材建築上的榫眼,金属建築上的铆钉。这些都与早起没有任何关系。只代表这些字发卯的音。至于说“时间就是金钱的意思,在贸字中早已包含。”这种说法是把现代观念强加给古字。

上面举的两个字例(类似的从略)表明,为了闯出一条与前人不同的释义道路,把本来正确的形声手法,抛在一边,兴之所至,信手拈来,便成妙解,实际上是把宣傳汉字的优点引入歧途,适得其反。      

3,关于“衆”字:“衆(简化字众)是一 滴血下的三个人字,三个人代表不同的人种,但是又来自一个根,意思是所有人都来自一个血源,与现代基因学所阐述的完全相同。”

这种解释,抛开衆的字源,任意贴上现代遗传基因的标签,什么不同人种,什么同一血源,说得头头是道,令人啼笑皆非。回头看,衆在甲骨文和金文中,上部是“日”字,下面三个人是指一群奴隶(古代三常代表多数)在太阳下劳动,卜辞里有:“王大令众人曰:劦 田!”就是说王下令众奴隶们持耒(劦)努力种田。甲骨文金文中的日下三人,到小篆中变为横目下从三人,到正楷中横目又变为血下从三人,简化字再去掉上半,保留三人,成众。衆的演变过程如此,是谁也推翻不了的,作为文字学家如此任意割断历史,外加现代化名词,随意曲解,真令人遗憾。

4,关于“化”字:“知识分子总是说文化,弄不懂谈何文化?比如化字,从何而来?这是一个人和七的组合,七是什么?是人之七窍,七窍通了就是文化,才能文而化之,进入化境。”

这是一段极妙的妙文,它首先对知识分子将了一军,说知识分子如果连文化之化都不懂,还谈什么文化!于是它告诉知识分子们, 化是人旁从七,七就是七窍,七窍通了就是文化。可是,文字学的常识告诉我们,化和北是同源的,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写得很清楚,北是两人相背的正位,化是两人相背的倒位(一人头朝上,另一人头朝下)。化和北的右边都从“匕”(匕首之匕),在《说文》、《康熙字典》和旧版《辞海》中,化字都作人旁从匕,新版《辞海》才从俗改为化,这是因为手写化字的时候,很容易把笔锋延长一点,就出头了,所以现在的化字都是匕字出头。

如果说,萧先生从事的是现代汉字的读解,从现今流行的化字,解释化字的奥妙,不受传统文字演变的约束,那也不对。因为,即便如此,这匕字的出头,到厎不是七字,因为写七字的中间一横,笔顺是自左至右平写,而写化字匕旁的笔顺是自右至左斜写,这样巨大的差异,作为文字学专家,既不顾化和北的同源关系,又无视七和匕的笔顺不同,就先教训起知识分子不懂文化来,是否太冒失了。

5,关于“霜“字:“比如孀字,是说一个寡婦内心如霜打,又从双音,看到别人出双入对,内心的感受分外凄凉。我对一个寡妇说了她的心理感受,她说太对了,你怎么知道?她说她看到别人的夫妻幸福的样子,内心确实如霜打一样。我说中国的汉字早就告诉我们了,…这是汉字对心里描写的准确。”

按照萧先生这种拆字法,那末,“妞”字一定指相貌丑陋的女子了,可是北方口语亲昵称女孩子为小妞,又怎样解释?其实,这种拆字法前人也早有当笑话记载的,如宋朝的王安石喜欢对字义钻牛角尖 ,他很得意地对苏东坡说,“波”是水的皮。”苏东坡反讥说,“难道“滑”是水的骨?”

6,关于“蚂蚁”的“蚂”字:“比如蚂蚁的蚂字,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不得其解,有一天,突然梦到,整个蚂蚁家族就一个母亲,一个妈,她是女王,控制生育,蚂由妈而来,……蚁字好解,是仁义的义,后来我看了欧美昆虫学家的书,说蚂蚁一般不发生战争,一旦发生,没有一个受到限制的,战死为止。他们勤劳,守纪律,确实是仁义之师。”

这一段对蚂蚁的破解,竟然是萧先生经历很长时间的困惑之后 ,才从梦里得到了灵感。粗懂语文的人都知道汉语中有一大类的词是双音词,是成双表达、不好拆分的,如蜉蝣、蜻蜓、蝙蝠、 蝴蝶、葡萄、鹧鸪、鹈鹕、鹌鹑……很多很多,蚂蚁也不例外。如果你去查字典,查单独的蜻、蜉、葡或单独的蜓、蝣、萄等字,字典会告诉你蜻即蜻蜓,蜓即蜻蜓,蜉即蜉蝣,蝣即蜉蝣等,不会对单字给你作出解释。双音词是后起的,先秦古籍中蚂蚁单称蚁,后来双音词发展了,为了区别同音容易混淆,乃在蚁前加蚂,如果蚂蚁之蚂是妈的义,试问蚂蚱、蚂蟥之蚂是否也是妈的义?萧先生似乎要打破陈规,要把汉字中的双音词分开破解,那末,对上述一连串的双音词,又如何一一拆开解释?

7,关于“戲劇”(简化字戏剧):“装虎动戈,逗人以乐是戏,用在喜剧,所以读喜;老虎食猪,人用刀杀猪,发出剧烈的惨叫,是劇(剧)。多用在悲剧和剧情急剧变化的剧,……讲完以后,袁世海站出来鼓掌,歌唱家李光曦回家后对夫人说,我今天算是见到了一个有文化的人。”

这段话里牵涉到“戏剧”两个繁体字的字源和演变问题,说起来很繁琐,暂且不论。说“装虎动戈,逗人以乐是戏”还可以,因为戏剧即起源于游戏。至于说“老虎食猪,人用刀杀猪,发出剧烈的惨叫”等,完全是想当然。“剧”是个多义词,多达十余种义,游戏是其中的一个义。剧的最早义是“阉割”,至今还保留“剧猪”(阉猪)的口语。而不是什么“人用刀杀猪”或“多用在悲剧和剧情急剧变化”。还应指出,喜剧和悲剧这两个名词是comedy  stragedy 的汉译 ,是外来词。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划分悲剧和喜剧的,如“汉姆萊特”是悲剧,“威尼斯商人”是喜剧。中国的传统戏剧,多宣扬忠孝节义,精忠报国等伦理道德观,虽也富有悲欢离合的情节,却没有悲剧和喜剧的称谓划分。把戏和剧解说成喜剧和悲剧是以西律中,以今律古。

8,关于“藝”(艺)字:在一个书法家聚会的场合,萧先生说:““藝”(艺)字,那是有人在云的高度表现如履平川。草字头代表轻巧和陆地,中间有人持木表演,底下是云,就如现在的阿迪力。”一位老书法家当场说,他确实不知道,搞了一辈子书法都不知道。

对艺的繁体字所作的这种拆字,令人啼笑皆非。艺在甲骨文和金文中都表示一个人蹲着,手持树苗,向土中栽种的姿势,转为楷体以后,双脚变成“云”,右边的“幸”是树苗的变形,  左边的“丸”是侧面人的变形,草头是后来加上去的。秦始皇焚书,只留“树艺之书”不焚, 树艺之书,即种植之书,也即农书。树艺需要技术,以后慢慢从“种植之术”引伸出“艺术”的新概念来,这是人类知识循序渐进、合乎规律的发展过程,汉字的字义也跟着丰富起来。 置艺的演变过程于不顾,仅按繁体艺字的结构解剖分析,再加许多想当然的臆测,竟然感动 “搞了一辈子书法都不知道”的书法家,使人有说不出的尴尬,因为一个书法家如果缺乏起码的文字学常识,是很难在书法领域升堂入室的。

限于篇幅,只举上面八个字为止,还有羞、教、颂、科、版、是、晚、晓、盾、晖…等字不一一 评说。根据上面的引文,可以看出,萧先生新颖的说文解字,受到听众(包括科学家、戏剧家、音乐家、书法家、教师等)的热忱欢迎,使他们感到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耳目一新的知识,这实际上反映了一种令人十分感慨的现象。即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优秀文化遗产载体~汉字,由于近百年来一直遭受到莫须有的歧视、责难,甚至于否定,想给予彻底推翻,走世界共同的拼音文字道路,于是汉字的基础知识教育,在语文教学中也隨同取消,从小学到中学,只学范文,硬记汉字,并不结合文字基础知识进行教学,导致今天普遍性的汉字基础知识贫乏,一旦听到有人专门作汉字的解读,便觉得新鲜惊奇,大受教益,对于对这种拆字式的解读,是否合乎汉字演进规律,是否表达汉字正确的字义,已经没有鉴别能力,也是不好苛求的。

萧先生在小学里推广的汉字全息教学法,是普及性的,但它是建立在理论研究的基础上的,《中国青年报》冰点的长篇报道中也提到萧先生的理论“发现”,如说“甲骨文不是汉字根本的源头”周文王被囚禁时推演《周易》,用的是大篆,“这说明大篆在当时已是主流文字,而甲骨文是当时殷商巫师用的一种特有的文字。”又说“汉字在石器时代的炎帝时就已产生了,…你看汉字中有关工具的字都带有石字旁,说明这套文字系统是产生在石器时代…黄帝时代的史官仓颉造字当可信。”因为报道中没有对萧先生的理论详细展开,这里不便置喙,不过以笔者粗浅的文字常识来看,这种新观点,只能认为是文字学研究的奇谈怪论。北京推广汉字全息教学法的某小学校长对萧先生的评价是“这已超出历史上任何语言学家的水平!只有这样,才能教出特色。”这位小学校长大概是兼职的语言学家,否则,他怎么有眼力说萧“已超出历史上任何语言学家的水平”这样权威性的结论。如果全息教学法教给小学生的汉字知识,都类似上引八个字等的例子,笔者以为问题是严重的,笔者不是文字学专家,希望这篇小文能引起大家的关心,因 这是事关小学识字教育的百年大计,现在还多了一个向国外推行汉语教学的任务,必须慎重对待,建议组织国内语言文字学专家们对萧先生的语言学著作和汉字全息教学法进行学术讨论和鉴定,发扬推广其合理的部分,汰除其不合理的部分,把小学语文识字教育和汉字普及推广引向一条科学的、简易的、健康的道路,大步前进。

作者附记:  

此稿寄给《深圳特区报》后,立即刊登于《深圳特区报》2002825日第6版,“百家论坛”栏。文字略有刪节,题目改为“质疑《汉字全息教学法》”。编者附言云:“此稿突击发出。稿费请二个月后查收,按特稿标准。”       95日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