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女子不裹足

 ~农耕文化和游猎文化的较量~

游 修 龄

中国历史上宋元明清四朝近千年时间里曽有过女子裹足的极其不光彩的一页。尤其是明淸两朝,裹足盛行,风气所至,不裹足的女孩子是嫁不出去的。美籍华裔历史学教授唐德刚,说他通读 《红楼梦》之后,发现书中有一个相当隐蔽的、被掩盖起来的事实,竟然瞒过了所有的红学专家们,那就是 《红楼.梦》中的所有女子,没有一个是裹足的,换言之,她们都是天足!这真是十分的出人意外,既然清朝的裹足之风甚为风行,何以《红楼梦》里的女子不裹足?
 我通过 《红楼梦》及明清其他小说的光盘检索,证明唐先生的发现完全正确!但在 《红楼梦》第65 回里也有一条关于裹足的记载:“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髪,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緑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緑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翹或并,没半刻斯文。”(65回“尤三姐思嫁栁二郎”)尤三姐是烟花女子,不是贾府里人,她的金莲所以会毫无保留地被点出来。其余的女子,即使对她们的衣着穿戴,描绘得十分細緻,却决不涉及足部。譬如,第三回黛玉初次见到王煕凤时,曹雪芹的描述是:“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攅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慸着赤金盘螭瓔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緞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花洋绝路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桞叶吊梢眉;身量苖条,体格风騒;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容未合笑先开。”试看这里刚写到“下着翡翠花洋绝路裙” ,就马上转到“一双丹凤三角眼”,有意回避,即因天足有悖于当时的社会风气,只好讳言之耳。
同樣的明清小说,写到女子的时候,必然连带对她们的小足有所描述,如《水浒》里描述小足的有五次;《喻世明言》有八次;最出人意外的是《西游记》竟有十一次之多;少些的如《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拍案惊奇》都各提到一次。《西游记》特别多,书里的女妖精频频出现,突出写女妖的小足,对唐僧是一种诱惑和考验,对猪八戒则富有吸引力和便于发挥幽黙吧。《西游记》第 27 回“尸魔三戏唐三藏”里记道:“好妖精,停下妖风,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春的女儿,说不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洩显金莲……”。
《西游记》真是敢想敢做,观音菩萨在宋时本是男身,后来因妇女在家里悬挂观音菩萨的画像,祈求早生贵子,不知是那位女画家,把观音画成女子的相貌,《西游记》中便出现了小足观音:“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第12 回“观音呈象化金蝉”),可见明朝的风气对小足是何等的着魔!
曹雪芹的先世是汉人,原籍东北辽阳,后来其先辈成了“包衣”,后代便成为满人。“包衣”是满语,意即“奴仆”,清人入关前还处于奴隶制时期,对俘获的各部落人等,一律编入“包衣”,世代相传,生活风俗习惯已满族化。满清入关后,一切起了变化,统治者需要大量起用汉人,象曹家这样的汉族血统的包衣,自然容易得到重用。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父亲曹颙、叔曹頫,祖孙三代四人都担任过江南织造之职,累计共60 年之久。曹寅做过康熙小时候的伴读,康熙皇帝六次下江南,四次是曹寅负责接驾。雪芹曾祖母孙氏,曽做过康熙小时的保姆。满族入关前是个游牧狩猎骑射的民族,女子也习骑射,这与宋明以来汉族女子的裹足之风,自然格格不入。清初满人入关以后,唯恐子女从此娇生惯养,丧失骠悍的传统,当然不能让自己的女孩子也裹小足。
康熙元年曽诏禁女子缠足,违反者对其父母治罪。有个大员为了响应诏令,上奏说-“奏为臣妻先放大脚事”,一时传为笑柄(见《菽园赘谈》)。尽管雷厉风行,收效却不大,到康熙七年,大臣王熙上奏请求解除禁令获准,于是民间裏足之风又大盛,影响到满族女子也纷纷起而裹足。乾隆又多次降旨严禁,乾隆的禁令只煞住满族女子的裹足之风,汉族民间女子则依然裹足如故。《红楼梦》里的女子生活,养尊处优,已经完全汉化,但是,不许裹足的家规决不可违反。所以她们之保持天足是不足为奇的。如果曹雪芹如实描写了天足,必然遭受汉人的哂笑,只好“足下留情”,避而不谈了。
从文化的视角看,裹足之所以能在宋元明清流行不衰,是由于传统农业到了后期,孕育出大量城市商镇,原先在农村下田劳动的的妇女,进入城市商镇以后,家庭经济来源由丈夫经商、入仕等途徑解决,妇女在家里专心帶养子女和从事家务,尤其有钱有势人的家庭,妇女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妇女丧失了经济独立的生活能力,只能随男子的好恶而好恶。商业社会又滋生专门为男子服务的茶楼酒馆及娱乐消遣的歌伎娼女,小足的女子步行起来婀娜多姿,成为男性畸形欣賞的玩物,一旦形成了风气,是很难立即扭转的。至于广大农村里的妇女,当然仍旧是天足为主。
女孩子的裹足不是她的自愿选择,而是幼小时由父母所决定,父母则是从女孩的前途着想,不得不跟随大流。清初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提到:“杭州赵钧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媒妪曰:‘李女能诗,可以面试。’赵欲戏之,即以《弓鞋》命题,女即书云:‘三寸金莲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何時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赵悚然而退。”这个故事非常富有意义,反映了这位天足女子,并不以天足为羞,反而敢于指出裹足是“贱丈夫”们的坏心思,一副凛然不可羞辱的气慨,连这个欲买妾的赵钧台也只好“悚然而退”。同时,李女不裹足也反映了她的父母开明、反潮流的勇气,在当时的裹足大潮下,敢于让自己的女孩天足长大,真是难能可贵的。
满族以游牧狩猎民族入主中国,碰上了高度发展的农耕民族文化,其他方面的不适应且不说,光是这女子裹足,便是绝对不能接受的畸形风俗。但是,文化是整体性的东西,有正面的精华部分,也有其负面的糟粕部分,二者难以截然剥离。康熙、乾隆虽然以帝王之尊,亲自下令严禁,但是处于农耕文化的整体包围之中,很难从中单独将裹足一项提出来取消。严禁裹足是从汉族女子入手,釜底抽薪,自然满族女子也失去仿效的对象。但因汉族女子的裹足已成为一种令人羡慕的“时尙”,很难根绝,所以这种禁令只能维持在有限的时间、有限的范围內、在满族贵族的女孩子中,起到一些阻挠作用,反映到《红楼梦》中,是个很好的说明。
“时尚”(Fashion)的威力是不可言喻、无法抵挡的,每个时代都有建立在它自己的经济文化基础上的时尙。宋元明清的裹足之风,也是那个时代的“时尙”。
现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下孕育出来的上层文化时尙之一,就是对女子提倡骨瘦如柴、身材高挑的时装模特和选美小姐,在这种波及全球性的时尙带动下,所有的女孩都一窩风怕发胖,餓肚皮,闹减肥,想增高。与之相应,便有了那没完没了的增高器、增高营养品广告,甚至于自愿进医院动手术,冒着残废的危险,打开大腿骨进行拼接的勇敢女士,也见诸报道。
现代人对于明清时盛行女子缠足,感到野蛮之至,可怜可笑,嗤之以鼻,是对的。可是,象现代这种“时尙”的流行和商业操作,虽然与裹足不可类比,难道现代这种时尙就很健康正常吗?今人嘲笑前人,今人也难逃被后人嘲笑,这就是历史的规律和无情吧!
                                                                                               2001,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