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回忆片段
农 谚 蒙 冤 记
游修龄
1958~1960期间,我经常要带学生下乡总结丰产经验,为了避开浮誇,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想起了学生们要分散到全省各地的难得条件,给他们佈置了一项额外的任务,即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向当地的农民调查、纪录当地流行的农谚,经过几个月的走访,居然收集到数千条农谚。汰除重复和迷信的部分,经过整理选择,共得1700多条农谚,再按现代农业科学知识加以分门别类,组织有关的教师,分工逐条给予科学知识的解释,肯定它们指导生产的经验,出版了《浙江农谚解说》一冊,受到好评。
想不到在“文革”深入发展的过程中,这解说农谚的好事,也被扣上“厚古薄今”的帽子。此前,因我曽翻译出版了英俄的农业科技书刊,已被戴上“崇洋轻中”的帽子,再加上“厚古薄今”,虽然我那时还是讲师,也就够荣获“反动学术权威”的资格了。造反派不滿足于空洞的厚古薄今,在这本《浙江农谚解说》中反来复去地搜寻,终于找到了可以上纲上线的、反对人民公社、即反对“三面红旗”的“铁证”。
原来我在《浙江农谚解说》的书首写有一篇《论农谚》代序,其中第一节是说农谚的流傳有悠久的历史,举例“大树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这句农谚,虽然采自浙江民间,却早已见诸东汉恒宽的《盐铁论·轻重第十四》:“茂林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说明这句农谚已流傳了两千余年。农谚把“茂林”改为“大树”,是口语化,便于记忆。
在代序的第五节中我又举了两句农谚:“分了社,满天熟;社了分,没得啃。”用以说明时过境迁的农谚,后人不大好理解的例子。
“大树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这句农谚,含意很简单而科学,就是说大树遮挡了阳光,下面的草儿光照不足,自然也长不丰茂。同理,整地时土块不充分整细,影响苗的生长不整齐。
“分了社,满天熟;社了分,没得啃。”句中的“分”指春分,“社”指春社。分了社,指春分在春社之前;社了分,指春社在春分之前,或春分在春社以后。古代祭天曰郊,祭地曰社。立春后第五个戊日称春社,从立春到春分为45日,五戊的差异在40~50天之间,故春社举行可能在春分前,也可能在春分后。分和社的意义在序文中已经交代得很清楚,并指出前人以此来预测秋收的丰歉,其实并不科学。
这两段农谚,无论怎样看,都与反对人民公社化不沾边,但是造反派对此有特殊的剖析眼力。
对“大树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造反派说我是影射,大树和大块者,人民公社也,丰草和美苗者,农作物也。人民公社化以后,草也长不盛,苗也长不大。至于社和分,更容易上纲了,造反派说“社”是人民公社,“分”是拆散人民公社,“分了社”影射解散了人民公社,就可以“满天熟”;“社了分”指公社化以后再分配,人民就没有粮食可分了。
我坚持以上农谚絶对没有反对人民公社的意思,大树和大土块,同人民公社有什么关系?两千年前的谚语,怎么能预知两千年后有人民公社呢?春分是二十四节气之一的名称,春社是古代祭祀的节日,都与拆散人民公社毫不搭界。当然,这种申辩只能被认为“强词夺理”,抗拒认错,是思想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立场的表现。不认錯就批斗,于是反反复复,批斗了多次,大概感到此事的“油水”不多,有些小题大作,终于不了了之。
这种通过影射,加人以罪,我知道是历史上司空见惯的事。譬如,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贫穷,又曽削髪为僧人,对于当权的統治者来说,农民造反就是盗贼叛乱。所以朱元璋即帝位以后,最忌的就是看到谐音的“生”(谐音“僧”)、“则”(谐音“贼”)等字,疑心是影射于他。地方官吏们们经常有应景的给皇上呈送正旦贺表、万寿贺表、谢皇帝增俸表等,目的本来是歌颂皇上,讨得欢心,谁知却招来杀身之祸!如林伯璟为福州府学作《贺冬节表》,內有“仪则天下”句,被认为以“则”谐音“贼”而遭诛杀。蒋镇为常州府学作《正旦贺表》,中有“睿性生知”句,被解为“睿性僧知”,被诛。徐一蘷为杭州府学作贺表,內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句,“光”附会为剃光头,“圣”附会为“僧”,“则”附会为贼,被诛。类似遭诛的共有十三人。
清朝的雍正皇帝,生性最猜忌,他兴起的文字狱也最触目惊心。著名的查嗣庭案即是一例。雍正从查嗣庭的日记《维止录》里发现许多“极意诽谤”康熙政治的议论,又从查嗣庭所出的江西乡试试题“维民所止”(语出《礼记·大学》),说“维”和“止”是影射“雍正”二字砍去头。对查嗣庭的最后处决是戮尸、再梟首(即砍头),一子斩首,另一子已死狱中,幼子及侄子流放三千里外。家产抄没,折银充浙江海堤工程费用。兄流放陕西,死于戍地。另一兄因官翰林编修,特许释归,不久病死。其他受牵连的有江西乡试副主考革职,江西巡抚降四级调用…等。因查嗣庭是浙江海宁人,加上另一个汪景祺案(从略),汪是杭州人,雍正便迁怒于浙江士人,恨浙江士风不正,查嗣庭下狱的当年(雍正四年)十一月下诏停止浙江士人乡试、会试。直到雍正六年八月才解除停止乡试的禁令。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狱,不可胜说,这里只举一例,也可见一斑了。可是在今天的电视荧屏前,康、雍、乾却是历史上难得的关心民间疾苦的典型爱民君主!编导者申辩说,本来这是戏说,不是历史剧。可是观众们看得津津乐道,都当作真的历史,记忆在心,难道就没有责任?
使人觉得奇怪的是,象“分了社,社了分”以及“大树、大块”这类农谚,被影射为反对人民公社的手法,何以竟同上引明清文字狱如此类似?好像祖传秘方,一脉相承?我认识批斗我的造反派同志,可以肯定,他们并不知道历史上文字狱的事,他们绝对没有从明清文字狱中得到什么启发,所以才作出相似的行为。
这种不约而同的现象,相隔很长的时间以后,又突然死灰复燃,原因不在人,而在制度提供了相应的土壤。文革实行人民民主专政,授权造反派,让他们可以任意寻找他们“发现”的专政对象,当证据不足时,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最佳方法,就是影射。影射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心智,也不是学问,动动歪脑筋,就可以心血来潮,恍然有悟。所不同者,说我是借农谚反人民公社,只不过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空帽子,反复批判以后,一切也就结束了。 而同样的事,若发生在朱元璋、雍正的时候,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说明时代是大大进步了。相信类似借农谚反对人民公社之类的影射,今后不会再演。
2002,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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