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万国鼎先生

 

游修龄*

 

载《万国鼎文集》

 

 

    《万国鼎文集》即将出版了,编者要我写点纪念万先生的文字,万先生是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的首届主任,中国农史学科主要创始人之一,作为敬仰万先生的后学,敢不从命。

    万先生在农史研究方面的学术成就,在这本《万国鼎文集》里已有了全面的收集,拜读先生的著作从此可以不受时空的限制,这是先生留给农史界的一笔宝贵的遗产。借此机会,我想说一点万先生对农史界的潜在贡献和影响,相信会有助于读者对《万国鼎文集》的全面理解。

    我今年已经虛度八十又六,年轻的农史界同仁们可能认为我一定和万先生非常熟悉,不会想到先生是我尊敬的前辈,当先生于1920年毕业于金陵大学时,同年我才出生呢。我是1943年才毕业于大学农学院,1950年代在浙江大学农学院担任作物栽培学的助教和讲师。

    我有缘与万先生通信,得到先生的指教,虽然次数有限,但正是这有限的几次通信,给了我终生难忘的印象,事情还得从我对农史发生兴趣的起因说起。

    1954年冬,我偶然在杭州松泉阁旧书店里买到一部线装的学津讨源本《齐民要术》,当时还使用旧币,书价一万元,折1955年的新人民币一元。买回以后有空时就翻翻,想不到书里讲的内容虽然是1400年前的技术,却非常合乎现代农业科学的道理,令人惊诧不已。不久院里举行建国以来的第一次学术报告会,鼓励大家参加,我便以阅读《齐民要术》的心得,作了“《齐民要术》里的农业科学”的报告。受到出席报告会的省领导和院长的肯定,于是整理成文字,发表在当时全国唯一的《农业学报》(1956年),题目是“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的作物栽培”。

    1957年夏,我从书店里买到一本万先生的《氾胜之书辑释》,众所周知,《氾胜之书》是部佚书,主要籍《齐民要术》的摘引而保留下来。万先生不是简单的加以分类辑录,而是系统地逐条逐字予以注释,最后再全文加以语译,这个不厌其烦的工作,给不熟悉古籍阅读的后学指点了入门途径。此外,万先生在每种作物的注释和语译结束后,还附上一篇“讨论”,因为《氾胜之书》的内容历来注家常有不同的解释,需要展开讨论,才能更正确地理解原文。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系浙江农业大学农史研究室教授。

 

我发现万先生书中“小豆”一节的“讨论”,是针对我的那篇“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的作物栽培”里有关大豆和小豆的“治”和“膏”这两个字的理解展开的。《氾胜之书》的原文是“大豆、小豆不可尽治也。古所以不尽治者,豆生布叶,豆有膏,尽治之,则伤膏,伤则不成。”我是把“治”理解为中耕,治在古籍是个多义词,譬如锄治,即指中耕。把“膏”理解为根瘤是依据(清)王筠的《文字蒙求》,说菽之古文作“尗”:“初生曲项,故上曲。一,地也,下其根也。”根旁的两圆点“则所谓土豆也,生细根之上,丰年乃坚壮。”于是我把土豆同膏联系起来,认为土豆是民间土话,膏是书面词,把大豆小豆的“不可尽治也……尽治之,则伤膏”理解为中耕次数不可太多,多了伤及根瘤,会影响产量。解膏为根瘤已经勉强,再解治为中耕则是错上加错。其实,原文正确的理解正如先生所反复考证的,是指大豆、小豆的采叶(治)供食用的次数不可太多,多了要伤植株的营养(膏)生长之意。有趣的是万先生不认识我,他大概想写这种文章必是老年人,于是在讨论中客气地称我为游修龄教授,不知道我只是个闯进农史领域里的初生之犊,累得万先生为此化了长篇的考证文字,反复给予纠正,令我获益匪浅。

    我自从发表了“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的作物栽培”,接着就产生了追溯中国传统农业起源的念头,1950年代初期我国的考古事业还处于初始阶段,很少原始农业方面的内容,我对考古又全属外行。故我所能想到的农业起源是从有文字记载可考的甲骨文开始。于是临渴掘井,囫囵吞枣,涉猎了一些郭沬若、胡厚宣、杨树达、容庚、马叙伦、徐中舒等名家有关古文字的著作,有了点滴的古文字常识,便大胆地试从商代的甲骨文开始,探索早期农业的形态,把题目定为“殷代的农作物栽培”,投给《浙江农学院学报》,编辑部把我的稿件寄请万先生审阅,万先生指出稿件内容一大堆错误,编辑部把万先生的审稿意见转给我,让我作相应的纠正和修改,我看了万先生所提的意见,才认识到自己的粗疏浅薄,立即写信给万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又附带请教了一些农史问题,都得到详尽的答复。修改过的“殷代的农作物栽培”终于得以发表,但因原来的草稿没有保存,五十来年前的事,差错的细节现在想不起了。印象最深的是我自作聪明,设计了一幅耦耕的操作图,一个人扶犁在后,一人在前面用绳子拉犁,完全违反了耦耕的本意。按照一般的惯例,差错这么多的稿件,都作退稿处理,万先生却不厌其烦地提出修改意见,没有让编辑部退稿, (在万先生主编的《中国农学史(初稿)》上册第二章中,还引述了这篇论文中的观点。41页。编者加)这种热忱关心后学成长的胸怀,使我觉得十分温暖和鼓励,真是终身难忘,以后写文章再也不敢在没有充分掌握文献和论证的条件下,便自以为是地信笔所之,任意发挥了。

    我所身经的以上两件小事,对万先生来说,早已没有印象。而对我来说,它的影响绝非两篇文章本身的差错改正问题,而是从此以先生为楷模,学习先生热忱接待后学和谨严治学的精神,作为毕生的努力方向,终身受益。

    受到时代大环境的制约,从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以后,接着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和三年天灾人祸,先生则于史无前例的“文革”前的1963年11月25日便辞世了。在那样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的日子里,既没有条件继续与先生通信请教,更没有可能去南京访谒万先生。

    我相信,上述我的感受,绝不限于我个人,凡是当时在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工作的年轻一辈,以及农史界曾经请教过万先生的年轻人,都会与我一样,同样获得教益。所以,可想而知,万先生主持中国农业遗产室的这段时间里,无形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初涉农史研究的青年在先生的润物无声的熏陶下,走上各自成长的研究道路。

    其次,我认为更值得一提的是,先生领导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期间留给农史界的无形而深远的影响。

    南京农业大学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是在1955年7月经农业部批准成立的,此前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专门机构。万先生上任之初,百废待举,他一直紧抓不懈的是农史资料的搜集、整理、保存、开发、研究和利用齐头并进。在他的组织领导下,从1956~1959的短短四年里,从全国40多个大中城市、100多个文史单位,收集了1500多万字的资料,整理成《中国农业史资料续编》157册,连同以前在金陵大学辑成的456册,共计4000多万字。1959年后先生又组织人力,从全国各有关单位的8000多部地方志中摘抄了3600多万字的农史资料,分辑成《方志综合资料》、《方志分类资料》及《方志物产》共680册。与此同时,先生组织全室同志,积极开展工作,在搜集整理已有资料的基础上,先后陆续出版了《中国农学遗产选集》的稻、麦、粮食作物、棉、麻、豆类、油料作物、柑桔等八大专辑。这些按历史年代编排的专辑,内容囊括经史子集的摘引资料,不仅极大地节省了农史研究人员的查检时间,提供了大家短时间内不可能搜集到的资料。对于青年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引领他们进入以前并不熟悉的文献领域,扩大了视野,举一反三,学会了查检文献的基本功,有了工欲其事必先利其器的敲门砖。

    岁月不居,时代的步伐越迈越快,改革开放的短短二十余年里,一切都起了飞速的变化,农史领域在万国鼎先生以及与先生先后的辛树帜、石声汉、王毓瑚、夏纬瑛、胡道静、梁家勉等前辈们的辛勤耕耘,言传身教,循循善诱之下,新生的力量获得茁壮的成长。

    进入新世纪的农史领域,研究的范围和对象不断有所扩大,研究的深度也不断有所充实和建树。农史研究正沿着内部学科继续细分,与相邻学科交叉渗透日益密切,这样的相辅相成的道路迈进。

    作为农业遗产整理研究传统的古农书的搜求和校释,有了更大的发展,琳琅滿目,难以一一陈述;分科的农业史研究,如稻麦大豆等作物和果树蔬菜的栽培史,畜牧兽医史等,纷纷陆续问世。以前的农史专题研究,正发展成系统的农学史、农业考古、农田水利史、农业经济史、农业生态史、农业地理史、农垦史、农具史、土壤肥料史、自然灾害史、饥荒救灾史、中西农业比较史、地区农业史、少数民族农业史……等,它们在农史园地里百花齐放,数量可观,质量可圈可点。

    回首望,原始农业的研究通过与考古学、语言历史学、遗传学、人类学、少数民族学等的交叉,已经追溯到万年前的新石器早期阶段,史前农业的面貌一步步清晰起来,内容越来越丰富,描绘出吾中华民族两河流域灿烂文明的来龙去脉。

    往前看,农史研究已经从早期的总结传统农业成就,向现实农业延伸,注意到中国传统农业急速向现代化农业的过渡中,出现重复西方石油农业带来的种种弊病,要不断付出沉重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资源丧失的代价,只有继承发展传统农业中的“天人合一”、能量循环利用、用养结合、可持续发展的思想和实践,提供理论依据和成功的实践范例,才有可能走出依赖非再生的石油农业的死胡同。凡此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饮水思源,都是与前辈们在农史园地不断播种、施肥、灌溉的辛勤劳动分不开的。

    与此同时,也无庸讳言,在全球经济市场化片面性理解的冲击下,不能与经济效益直接挂钩的文史学术研究,正在不断被边缘化,农史研究也深有体会,莫能例外。不论是与市场经济直接挂钩的研究,或陷于边缘化的研究工作,都受到职称、待遇与金钱效益密切联系的各种压力,驱使学术研究领域里滋生出一种浮躁的、短期的、急功近利、华而不实的学风,随心所欲的文献考证,主观臆想的新论点,俯拾可见。博士导师一次招收博士生达三四十名之多,导师同博士生一年里也难得见一两次面,有的博导根本不认识自己的博士生,并非耸人听闻的新闻炒作。这些都是以前不可想象的事情,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

在《万国鼎文集》出版的今天,回顾前辈们走过来的道路,他们身体力行的榜样,激励着我们,注意掌握航向,继续前进。

 

    2005年7月7日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