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删《孟子》

游修龄


明朝开国之初,人才奇缺,朱元璋在登位的次年,即洪武二年(1369)诏全国府、州、县兴办学校,几年下来,颇见成效。据《明史·选举志》记载,虽然是穷乡僻壤,也都有儿童入学,弦歌之声不絶,为唐宋以来所未有。

但另一方面,朱元璋深知读了书的士子,思想复杂,怎样统一士子的思想,以巩固他的统治基础,是配合兴学所不可少。要统一士子的思想,又必须从传授知识的书本入手。他多次申令全国的士子非四书、五经之书不读,孔孟之书又必须以朱熹之注为准。

朱元璋读《论语》非常敬仰孔子,但读《孟子》就很厌恶孟子。孟子是发挥孔子仁义思想的“亚圣”,他何以如此不喜欢孟子呢?也难怪,因为孟子时常在各国的国君面前,直言告诫,从平民的角度告诫国君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有伤国君的尊严。

典型的如孟子去见梁惠王,王问他:“叟,不运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梁惠王上)这种空洞的说教,当然不受欢迎。如果这事放到现在,孟子去见领导人,领导人问:“孟先生不辞辛劳,访问我国,请问对我国的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有什么好建议?”孟子却回答说:“何必讲什么经济发展,我只知道你们应该提倡仁义道德。”岂不令人扫兴。

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下)

又,“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为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离娄上)

又,“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梁惠王上)

又,“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人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

又:“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又:“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梁惠王下)。这些话在朱元璋看来,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元璋一边读《孟子》,一边看到不称心处就骂:“这老头要如生在今日,岂能放过他!”根据朱元璋的标准,认为应该删去的,都一一给予注明,结果共删去《孟子》全书85处,剩下170余节,編成《孟子节文》,于洪武五年(1372)颁发各级学校,作为钦定的教材。

又于洪武十五年(1382)由礼部颁学校禁例十二条,禁止生员不得干涉词讼及妄言军民大事等,“其不遵者,以违制论。”并刻石置于学宫明伦堂之左侧,称为卧碑。在卧碑的禁令中,规定对国家大事,只许工、农、商、贾可以提出意见,唯独生员(在学的学生)不许提意见,生员必须照老师讲的话去做,不得自作主张,自陈见解。(“一切军民利病,工农商贾皆可言之,唯生员不可建言。生员听师讲说,毋恃己见,妄行辩难。”)

朱元璋为人,性多猜忌,明初大批的士大夫儒生,都因在文字上无端被猜疑,穿凿附会而遭杀害。

最可笑的是,朱元璋因姓“朱”,音同“猪”,又因他曽出家做过和尚(僧),凡是同“光头”有关或与“僧”同音的词,都属犯上之例,罪当诛。不少的地方官逢新岁,写表祝贺的,往往莫名其妙地横遭杀害。

如祥符县学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內有“取法象魏”句,被认为“取法”音同“去髮”是影射“和尚光头”,“象魏”是影射把朱元璋比作曹操,因此被诛。

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正旦作“正旦贺表”,內有“睿性生知”,以“生”与“僧”同音,被诛。

杭州府学教授徐一夔作贺表,內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句,“光”被认为剃光头,即和尚。“圣”即“僧”,“则”即“贼”,被诛。余不一一例举。明初的文字狱涉及面甚广,包括表笺祸、诗文祸、疏谏祸等;明成祖有“奸党祸”,中明、晚明文字狱没有间断过,淸朝的文字狱,实乃继承朱元璋的衣钵,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从《孟子》看《论语》,《论语》里记载孔子的不少言论,都是直接站在统治者的地位说的,如最著名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泰伯)这句名言,历代统治者都是心领神会,朱元璋更是身体力行。这句教导的威力真是虽百万雄师也难以比拟。

又:“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学而第一)

又;“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八佾)。 又:“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子路)

又,“事君,敬其事,而后食其禄。”(卫灵公),

又,“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阳货)

《论语》这些教导都是历代统治者奉为金科玉律的圣训和治国的理论依据,自然铭记在心的。

朱元璋不及唐太宗的胸襟开阔,深谋远虑。唐朝开国之初,他就注意总结历代王朝兴衰的经验教训,虚心听取侍臣的谏言,写入《贞观政要》里。如贞观初年,唐太宗对侍臣们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贞观六年,太宗对侍臣们说:“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皆为敝其耳目,不知时政得失……朕既在九重,不能尽见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为朕之耳目。……魏征对曰:“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贞观政要》第一卷,论君道第一)。到贞观十四年,魏征上疏再提水和舟的譬喻:“荀卿子曰:‘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虑之乎?”(《贞观政要》第三卷,君臣鉴戒第六)。唐前期国势的强盛,不能不说与太宗的善于纳谏有很大关系。

朱元璋在开国之初,也注意总结历史经验,一心想永保大明江山。但他却片面地理解水和舟的辩证关系,消极地非常害怕水能覆舟,不懂得顺应民心,善导民情,水可载舟的道理,于是便乞灵于权力高压,删节孟子,树立卧碑,大兴文字狱,企图从控制思想、消灭异端思想入手,籍以防止水能覆舟。朱元璋虽然遭后世的谴责,但类似删节孟子、采用各式各样控制思想的做法,仍然后继有人,俯拾皆是,不管是表榜民主的、或被认为集权的国家和政体,都莫能例外。如日本右翼之修改教科书,否认侵华战争,否认南京大屠杀;台湾陈水扁之重绘台湾地图,改写台湾历史;美国入侵伊拉克之虚构情报,控制信息…,凡此种种,都是把人民当阿斗,得意于一时,遗臭于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