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正》的语译和评估——与郭文韬先生商榷
游修龄
摘 要郭文韬的《试论<夏小正》及其天地人物的和谐与统一》是一篇研究《夏小正》中农业内容的论文。该文中关于《夏小正》经文的语译部分,经核 对,有差错和误解的共计30条,有些差错是严重的。文章对其一一提出商榷,指*出正确的语译和依据,并对某些经文的深刻含意做进一步的分析和阐发。该文还用现代农业生态学的观点对《夏小正》经文进行分析,认为《夏小正》具有天地人物和谐统一的思想,其论述言之无物,且概念错误。文章对《夏小正》经文作了统计分析,井以少数民族物候资料为对比、联系农业生产的纵向发展和地域分布进行深入探讨,希望有助于对《夏小正》的进一步理解。
关键词 《夏小正》 夏纬瑛 郭文韬 物候
《夏小正》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将古代天文、气象、物候和农事结合叙述的月令式著作。《夏小正》以夏历一年十二个月为序,叙事极其简省,大多是两字、三字为一句。如"剥鱓"、"摄桑"是动宾结构,省去主语;"雉震呴"是主谓结构;"初俊羔"更难分析。四字句如"玄鸟来降"等不多,五字以上的更少。由于叙事简略,古今动植物的名称又多歧义。后世一直感到难以通读。
《大戴礼记》收有《夏小正传》。传是对经文的注释,传的用字也极简略,后来的学者又误将传的文字也当作经文,经传不分,更增加了难读的感叹。虽然经过历代注释家的不断疏理,其难读问题仍然没有完全解决。清代李调元在其所著《夏小正笺》序中说:"夫古人之书,残篇断简,诘屈逢聱牙,其不尽可笺也,明矣。……此圣人之所以甚重乎史阙文也。予之所以为笺也,正所以正诸家之凿也。"([1],序)李调元的治学态度是严肃的,《夏小正笺》对于解读《夏小正》做出不少贡献,但经传混淆的问题仍未彻底解决。迄今为止,在经传区分上最有成就的是夏纬瑛的《夏小正经文校释》(以下简称《校释》)[2])。《校释》澄清历代注家的治丝愈紊的弊端,使《夏小正》读起来容易得多了。当然,还有一些天文方面的问题,没有列在《校释》的整理范围。
自《校释》问世以后,研究《夏小正》农业内容的文章不是很多,一般停留在介绍上'这主要因为《夏小正》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农书。最近,郭文韬发表的《试论<夏小正》及其天地人物的和谐与统一》[3](以下简称《试论》),是一篇论述《夏小正》农业内容的论文。《试论》有四部分,第一部分"夏小正经文",是转录夏纬瑛《校释》的经文,但省略了与天象、气象、物候及与农事无关的少数文字,因此《试论》全文也都不涉及那删去的少量内容。第二部分是"《夏小正》经文语译",是把经文按月逐字逐句译成白话,文字量最多。这是前人没有做过的,反映了译者对经文的理解。第三部分是"《夏小正》分类释义",即把《夏小正》经文中有关天象、气象、物候和农事的部分,分别摘出,按月份加以解释。因为已有语译在前,故分类排列以后,只是作了一些综合性的归纳和分析,字数不是很多。第四部分是"《夏小正》中天地人物和谐与统一的思想",作者按天象、气象、物候和农事列成一个对照表,称之为"<夏小正》中天地人物和谐和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概括表",并有少量文字述评,是论文的核心。总的看来,第二和第四部分是全文最重要的部分。笔者这里着重对这两部分谈一些读后的感想以及一些不同的看法,以资交流,并求匡正。1 《试论》中《夏小正》经文语译的问题
《夏小正》的经文非常简略,文辞古奥,阅读思考都有难度,更何况将它们转译成白话文体。夏纬瑛先生只进行校释,不加以语译,可能即由于此。所以,对于语译,不同的读者存在不同的理解,是很正常的事。笔者看了《试论》对《夏小正》的语译以后,对其中大部.分的语译有不同的理解。所谓不同的理解包括两方面:一是对原文的理解有误,导致语译跟着失误;二是语译的表达还有可以改善之处。当然,笔者限于水平,所提的看法并不一定正确,写出来以资切磋。
(1)正月物候:"启蛰。"
《试论》译作:"蛰虫始动。"
《试论》把"启蛰"理解为类似"惊蛰"。夏纬瑛指出,二月物候的"昆小虫"(详第10条)实是惊蛰之义。两者不应重复。"启蛰"应指冬天蛰处的人们现在开始生产活动(春耕)了。《试论》不取夏说,是可以的,但对"启蛰"与"昆小虫"的意义重复,没有做出解释。*
(李根蟠先生看了本文原稿以后,向作者提出还可以补充若干条原文的误译,作者愉快接受。各条讨论原文语译错误的文后,凡有“*”号者,为李先生建议所增。下同)
(2)正月物候:"雁北乡。"
《试论》译作:"雁以北方为居。"
《试论》把"乡"解释为"居",不妥。经文中的"乡"应与"向"通,下文织女"东乡"、"北乡"可证。雁是候鸟,天气转冷了,向南迁飞,冬天过完了,向北回飞,故有九月"遰鸿雁",正月"雁北乡(向)"的记载。*
(3)正月物候:"囿有见韭。"
《试论》译作:"园子里又长出了韭菜。"
韭菜是多年生作物,宜译为"园子里的韭菜又长出新叶了"为是。*
(4)正月物候:"农率均田。"
《试论》译作:"农夫急忙除田。"
《试论》在"分类释义"部分对"农率均田"的解释是"均配其田,规定疆界",这里一转,却译为"除田",前后矛盾,而且"除田"指什么,也不明确。可改译为"农夫按老规矩(率,循也)调整田界"。*
(5)正月物候:"獭祭鱼。"
《试论》译作:"水獭有机会捕获较多的鱼,先祭祀,后食鱼。"
祭祀是人的行为,水獭怎么会在捕到鱼以后,先举行祭祀,然后开始食鱼?十月物候也有"豺祭兽"一条,《试论》语译却是:"豺祭兽,表示狩猎季节已经到来。"对句中的"祭"字避而不译。"獭祭鱼"和"豺祭兽"两句中的祭字,意义是一样的,《试论》把前者译作祭祀,后者避而不译,显然是对"祭"的本义没有理解。祭是个多义词,最通用的是"祭祀"和"祭奠"二义,但祭还有"杀"义,《逸周书.时训》:"霜降之日,豺乃祭兽。"朱右曾校释:"豺似狗,高前广后,黄色群行,其牙如锥,杀兽而陈之,若祭。"这里的"獭祭鱼"和"豺祭兽"无非是杀而陈之,在人看来,很像獭和豺也知道祭祀。"獭祭鱼"和"豺祭兽"都是渔猎的物候,《礼记·王制篇》说得很明白:"獭祭鱼,然后虞人人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所以对"獭祭鱼"和"豺祭兽",应参照《王制篇》加以语译。
(6)正月物候:"鹰则为鸠。"
《试论》译作:正月里"鹰去鸠来(鹰不能变为鸠)。"
这里的语译更像是注释。"鹰去鸠来"是现代人的理解,与原文的意思并不合。这里最好先是直译"鹰变为鸠",然后用括号加以解释:鹰不能变为鸠,这是古人对鹰去鸠来的误解。还有三月的"田鼠化为駕"、五月的"鸠为鹰"、八月的"駕为鼠"、九月的"雀人海为蛤"、十月的"玄鸡人于淮为蜃"等,都类似,不再重复分析。*
(7)二月物候:"往擾黍墠。"
《试论》译作:"农夫到准备种黍的田去整地。"
"耰",《试论》译作"整地",不确。"墠"是经过整治的地,"黍墠"即种黍之地,"耰"指播种后进行覆种和碎土。此句宜译作"到播黍的田里覆种和碎土"。*
(8)二月物候:"初俊羔。"
《试论》译作:"月初就要饲养俊羔,以备祭祀之用。"
《试论》对"俊羔"未译,而俊羔是非译不可的,否则读者不知道俊羔是什么。译"初"为"月初"则属误解。"初"在这里作"刚刚"、"方才"解。如"孝文帝初接位,谦让未遑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口语也有"初来乍到"。"俊"有大义,通"骏"。"羔"是吃乳的小羊。"初俊羔"指刚刚断乳开始自己找草吃的羔羊,但还没有到成年羊的阶段。语译可作"刚断乳的羔羊,可供祭祀。"
(9)二月物候:"祭鲔。"
《试论》译作:"鲔鱼是以时而至的鱼,以鲔供祭,表示到了捕鱼的季节。"
这里语译和注释混在一块。"祭鲔"的语译宜作"捕取鲔鱼的季节到了"。*
(10)二月物候:"昆蚩抵蚳。"
《试论》译作:"昆小虫开始蠢动,可以取蚁卵以为酱。"
《夏小正》旧本原作"昆小虫抵蚳",由夏纬瑛校改为"昆蚩抵蚳"。《试论》既采夏说,其语译又作"昆小虫开始蠢动",自相矛盾。古代文字直写、直排,"蚩"字容易错看成"小虫"二字。按夏说,"昆蚩"应与"抵蚳"分为两句,甚是。"昆蚩"指昆虫开始蠢动;"抵蚳"之"蚳"指蚁卵,"抵"有取义,即采集蚁卵的时候到了。两句分别都是物候,不是昆虫开始蠢动,才可以采集蚁卵。金文中还没有酱字,加工成酱(醢)是后起的技术,这里语译作"可以取蚁卵以为酱"是太肯定了。蚁卵是可以直接食用的,当时也可能还处于直接食用阶段呢。*
(11)二月物候:"剥鱓。"
《试论》译作:"剥鼍的皮,以备制鼓。"
《试论》译得不错,但最好译作"剥取鳄鱼的皮,以备制鼓。"因为现在的人很少知道蟬或鼍(tuo)即鳄鱼。古代黄河和淮河流域的鳄鱼很多,人们是以鳄鱼的皮制鼓,故《诗·大雅·灵台》有:"鼍鼓逢逢"。朱熹注:"鼍似蜥蜴,长丈余,皮可冒鼓。"后来黄淮流域的鳄鱼因捕捉及气候干燥化而减少,长江流域还有很多,到现代才被定名为扬子鳄。
(12)三月物候:"摄桑委扬。"
《试论》译作:"正是整理桑树,去掉扬出枝条的时候。"
译为"去掉扬出枝条"很拗口,宜改作"整理桑树,伐去徒长的枝条"。
(13)三月物候:"颁冰。"
《试论》译作:"祭祀用冰,分冰以授大夫。"
可改为"给各级贵族分发祭祀用冰"。*
(14)三月物候:"妾子始蚕,执养宫事。"
《试论》译作:"卑贱的蚕妾(妾)和尊贵的妇人(子),开始养蚕之事。"
这里,"妾子''译"卑贱的蚕妾",太繁,"执养宫事"则未译,以"始蚕"代替。"执,操也;养,长也。宫事,即蚕事也。今谓养蚕是也。"([1],卷1,10页)这句的语译可作"蚕妾(女奴)和主妇开始在蚕室养蚕。"按:宫事即蚕事。古代宦官所受的阉刑称"宫刑",是因阉后要进蚕室(宫)养伤,蚕室保温,有利于伤口痊愈。
(15)四月物候:"取荼。"
《试论》译作:"苦菜花(荼)盛开之时,正是取荼的好时候。"
"荼''是苦菜,不是专指"苦菜花"。据夏纬瑛的解释,可译作:"采集苦菜的果实"(苦菜的瘦果带有冠毛,可作裀褥;四月是苦菜盛花期,正好进行采集)。*
(16)四月物候:"莠幽。"
《试论》译作:"狗尾草已经秀了。"
"莠"字未译。古人称木本植物开花为荣,草本植物开花为华(即花),禾谷类植物抽穗开花为秀。故宜作"狗尾草抽穗了"。
(17)五月物候:"时有养日。"
《试论》译作:"此时白天最长。"
"养日"和"养夜"即是后来的"日长至"(夏至)和"日短至"(冬至),不是泛指"日长夜短"和"日短夜长"。译文可改为"此时出现白天最长的日子"。*
(18)五月物候:"乃衣。"
《试论》译作:"这时正是急衣之时。"
"急衣"符合古代汉语的习惯,但不是现代汉语。且"急衣"何所指,是不明确的。《试论》抄夏纬瑛拟《传》体释文([2],43页),但并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这里讲的"急衣"是指抓紧织制衣裳。盖夏历五月正是蚕茧收获之后,需要抓紧织制衣裳,以备天气转凉时的"授衣"之用(《诗.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19)五月物候:"良蜩鸣。"
《试论》译作:"彩蚕开始呜叫。"
"彩蚕"当是"彩蝉"之误。*
(20)五月物候:"颁马。"
《试论》译作:"要分别马群于牧地。"
《试论》译义含糊不清。"颁马"指怀孕母马与其余马匹分开放牧,让孕马获得充足的草料。故宜译作"把怀孕母马同其他马匹分开放牧"。
(21)六月候:"鹰始絷。"
《试论》译作:"鹰的雏鸟已长成,正在学飞。"
"挚"是"摮"(音ao)之误。"摮",搏击之意。应译作"雏鹰已成长,开始会搏击猎物"。*
(22)七月物候:"狸子肇肆。"
《试论》译作:"狸子已长成成年之狸,此时正是捕杀之时。"
《试论》语译前句拗口不简洁,后句误解原文。《传》释"肆"为"遂"、为"杀"。"肇"是成长义。"遂"指狸捕杀猎物,不是指狸被人捕杀。故译文应作"幼狸已经长大,开始捕杀猎物了"。*
(23)七月物候:"初昏织女正东乡。"
《试论》译作:"这个月初昏时织女三星在天河北,二细如口正向东。"
译文"二细"应作"二星"。"织女三星在天河北"也是朱骏声对织女星座位置的解释([2],53页),而非本月织女星座的特殊现象。《试论》译文令人摸不着头脑。可改作"黄昏时织女星座像开口向正东方"。*
(24)七月物候:"灌荼。"
<试论)译作:"苦菜(荼)是恶性杂草。除去苦菜才好开辟良田。" . "'一
这是抄录《校释》原文,以充语译。校释的文字是演绎性的,不可等同于语译。此句宜改译为"利用夏天的雨潦,淹灌苦菜地"。《礼记。月令》所说季夏之月"烧蘿行水",与此相似。*
(25)八月物候:"鹿从。"
《试论》译作:"此月为牝牡鹿交尾之时,故而互相追逐。"
这像注释文字,不是语译的口气。又,古人不清楚鸟类的交配细节,凭外表看,是雌雄鸟在交尾。故交尾专指鸟类交配。后来交尾可以泛指动物两性的交配,但语译还是要遵守古人的概念。故本句宜改作"牝牡鹿追逐交配"。
(26)九月物候:"内火。"
《试论》译作:"此月可见大火星。"
"内火"之"内"有不形于外、暗藏之意(见《文子·自然》引老子曰:"天地之道,以德为生……至微甚内,不以事贵")。故这里的"内火"是指大火星伏而不见,这是夏历九月的天象。《试论》恰恰把意思译反了。*
(27)九月物候:"荣鞠,树麦。"
《试论》译作:"野菊开出黄花。此月正是种麦的大好时节。"
《试论》译文嫌冗长,可简作"野菊开花,可以种麦了。"
(28)九月物候:"王始裘。"
《试论》译作:"统治者开始准备过冬的皮衣。"
这里的"始"不作开始解,更不是"开始准备"。始应作"首先"解。古代有授衣制度,《诗·幽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季节更换时,人们的衣着也要跟着更换,授衣时要王者首先。《吕氏春秋.孟冬》:"天子始裘。"高诱注:"始,犹先衣。"又,裘和皮是有区别的,裘是毛皮直接制成的衣,皮衣是毛皮经过鞣制而成的衣。故"王始裘"宜改译为"王者首先穿裘衣。"
(29)十一月物候:"王狩;陈筋革;啬人不从。陨麋角。"
首句"王狩",《试论》译作"王者准备冬猎。"译意不错,但还不完整。冬猎是一年一度的盛大举措,要动员大量猎手参加,故可补充为"王者率众投入冬猎"。
次句"陈筋革",《试论》译作"开列王者拟收取筋革的数量。"《试论》把"陈"作开列解,"筋革"未译出,"拟收取"和"数量"等都是推测的内容。这里的"陈"应作呈现、显示解;"筋"是制弓的原料,"革"是制兵甲的原料,"筋"、"革"代表弓箭和兵甲,也即武器。冬猎既是一年一度盛大的举措,借此机会显示军事威力,陈列兵器,是一种风尚。
第三句"啬人不从",《试论》未译。"啬"即稼穑之穑。"啬人"是负责谷物生产的农官。冬季行猎和显示兵器和啬人无关,"啬人不从"即啬人可以不随同前往。这前三句合起来可译为"王者率众投入冬猎,并陈列兵器,显示威力。农官可不随从。"
末句"陨麋角",《试论》未译,却出现在十二月,译作"当有除旧布新之意。"这是据夏纬瑛的校释,不是语译,也不宜放在十二月里。理由如下:
"陨麋角"是羌、藏等民族语言的词序,主语后置,汉语词序要作"麋角陨"(先秦文献里,少数民族语言的词序常与汉语词序混存,尚未完全退出汉语词序)。"陨"有坠落义,麋角陨,即麋角脫落了。元代王祯所绘的"二十四气七十二候之图"中,冬至项下作"麋角解"即是其证[4]。《大戴礼记》的《夏小正传》在十一月和十二月都出现"陨麋角",历来的注家虽然注意到了,却不敢改动,甚至曲解说十一月和十二月都有"陨麋角"现象,故采取两者并存的办法,以示慎重。夏纬瑛的《校释》对此作了辨析,认为只能出现一次,并且应该出现在十二月,故夏氏的《校释》刪去十一月的"陨麋角",保留在十二月中。夏氏这一判断有误。其实这个问题在宋代傅崧卿的《夏小正戴氏传》中已有正确的认识。傅氏指出:"《月令·仲冬》:'陨麋角'与《小正》十一月记'陨麋角'合。十二月又记之,盖衍文。戴氏因误为之传,失之矣。"[5]查《礼记·月令》:"仲冬之月……是月也,日短至,阴阳争。……陨麋角。"这里的"日短至",即冬至。这个时间定位很重要,与"陨麋角"联系起来,是古人对物候和天象相配的一种思考方式,因为冬至以后,日照逐渐延长了。
麋鹿只产于中国,而中国自然界的麋鹿早已消失,经过抢救,才饲养在保护区和动物园里。根据现代对麋鹿保护区的观察,证明雄麋角的确是在冬季脱落,而梅花鹿、马鹿等则在夏季脱角。王祯的"二十四气七十二候之图"夏至项下亦有"麋角解",说明古人早就观察到了这一现象。
"陨麋角"是原始的以物候定天时的经验之一,其地位特别重要。雄麋的身驱高大,其角重复分叉,形成巨大的树冠状,雄伟美观,古人把它视为富有和高贵身份的象征(更不用说它的肉用、皮用、药用、工艺用等价值)。雄麋巨大的角竟然会脱落,而脱后又能重生,其脱角的时间恰又在冬至日前后,与天象的大地回春之始发生联系,凡此,使统治者将其看成天人感应思想的一种象征。这种观念来自冬季狩猎时,氏族长(奴隶主和封建社会的帝王)率领猎手们守候着观察"陨麋角"的现场所形成的("王狩"之"狩",从"守",有守候义。狩猎是要耐心守候的)。这种观念是如此的深刻而久远,以致古人用麋鹿象征皇帝的权位。《史记·淮阴侯列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裴骃《集解》引张晏曰:"以鹿喻帝位也。"这就是后世成语"逐鹿中原"的来源。《史记·殷本纪》说周武王伐纣,纣王兵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纣王登鹿台自焚,是表示与他的皇权(鹿台)同归于尽。
(30)十二月物候:"纳民蒜。"
《试论》译作:"此月要向统治者上报人民的数量。"
此句《夏小正》经文原来作"纳卵蒜"。《试论》据夏氏《校释》改为"纳民祘"。"蒜"去草头通"祘",即"算"。夏氏考证"卵"为"民"的理由是,卵和"母"在古文中的字形相近,而母和民的字形又相近,故误民为卵。按,甲骨文、金文中没有卵字,只有母和民字,母字强调女性的双乳,民字则是用针之类刺人人目,使其失明,是对奴隶的一种刑罚。"民"只有目加刺,"母"则为完整的人形突出双乳,两者的字形相去甚远;卵字后起,与民的字形相差更远,不会误以民为卵。故笔者以为此句的原意,一时难以读解,仍以存疑为是。
2 《试论》对《夏小正》评估中的不妥和失误
《试论》第四部分由一个表和两段文字组成,表位于两段文字论述的中间。表的标题是"《夏小正》中天地人物和谐和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概括表"。此表是以月份为纵行,以天象、气象、物候、农事为横列而排成,表中的文字即经文,只是按这四种分类重新排列而已。文字是对表的阐释,最后为"简短的结论",是重复两段文字的内容。
第四部分是全文最重要的部分,存在两方面的问题,一是评估不妥,二是评估概念的失误。现分述如下:
2.1 《夏小正》中的天地人物和谐与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
第四部分表前的文字是说明制表的依据,全文不长,照录如次:"《夏小正》是中国科学技术史最古老的文献,在这部古老的文献中蕴含着中国古代最早的整体思维方法,它展现丁中华民族独特的思维方式和杰出的生存智慧,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夏小正》把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又把每月的天象变化,气候情况,物候特征,和农事活动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视人的活动与自然界的运动为一个有机协调的统一体。这样,就形成了天地人物和谐与统一的思想。我们可以将这种思想称作农业系统思想。为了更加清晰地表述《夏小正》中天地人物和谐与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特制下表。"([3],296页)
表后的一段文字,没有对"天地人物和谐和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概括表"做出任何展开的论述,即给出了高度概括的结论性语句,现照录如次:"从上表中可以看出,中华民族的先人早在4000年前,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就已经懂得按照自然界运动的节律来调整自己的活动,自觉地把自己的活动纳入到整个自然界的运动中去。这种天地人物和谐与统一的思想,体现了中国古代科学的整体思想方法。这种整体思维的特点,就是把天、地、人、物视为由农业生态子系统、农业技术子系统、农业经济子系统组成的农业生产大系统。在这个大系统中,天象的变化影响气候的变迁,气候的变化影响生物的生长和发育,因而人们从事的各项农事活动就必须按照自然规律和生物生长之规律来进行,才能获得成功。只有将天象的变化、气候的更迭、物候的变迁,农事的活动构成和谐与统一的有机体,人们才能在农业生产大系统中立于不败之地,并取得主导地位。"([3],297页)
上述引文中,《试论》用了"天地人物和谐与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整体思维的方法"、"天象的变化、气候的更迭、物候的变迁,农事的活动构成和谐与统一的有机体"、"就是把天、地、人、物视为由农业生态子系统、农业技术子系统、农业经济子系统组成的农业生产大系统"等华丽却空洞的辞藻,来证明只有"这种和谐与统一的有机体,人们才能在农业生产大系统中立于不败之地,并取得主导地位"。
笔者对《校释》本的经文字数进行了清点和分类统计。经文共413字,除去十二个月份的24字外,实得389字。其中天象、气象、物候、农事四大部分所占的字数及比例如下:天象,85字,占21.80%;气象,2l字,占5.39%;物候,173字,占44.47%;农事,72字,占18.50%;其他,38字,占9.76%。其中物候的比重将近一半,农事不到五分之一。在物候的173字中,属于动物物候的有36条,植物物候的只有14条。动物物候是狩猎时期产生的,植物物候跟着产生,动物物候多于植物物候,说明《夏小正》的古老性,那时生产结构中狩猎采集占很大的比重。《夏/j"qE》时期的生产中所依据的主要是物候历,天象历的成分才开始加入应用。《夏小正》关于农事只有72字,包括的范围却甚大,从种植、蚕桑、畜牧、采集到渔猎都有涉及,限于字数,每项都极其简略,并且多所遗漏(《诗经》不是农书,但涉及的作物即有黍、稷、麦、菽、麻、稻、秫等)。夏王朝是黄淮流域史前龙山文化的延续,而龙山文化(及同时期的良渚文化)中关于农业的内容是相当丰富的。所有这些都说明农事不是《夏小正》的重点,即不宜当作后世的农书那样看待。
《夏小正》经文字数这样少,农事部分如此简略,而《试论》又要从宏观的视角论证其"天地人物和谐和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这就需要把《夏小正》之前有关天象物候和农事的史实,略作追溯,以显示其所达到的新的阶段和新的成就;同样,更需要说明《夏小正》以后,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所有那些天象、气象、物候、农事知识的发展是受到《夏小正》的影响(如《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等)。其实,要说明"天地人物和谐和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可以在中国历史上众多的农书中研究和发掘,它们比《夏小正》要合适得多。如南宋陈旉和元代王祯针对天象、物候和农事的关系,发展出了完整的天人合一思想,特别王祯创造性地绘成"授时之图"和"二十四气七十二候之图"[4]。王祯的七十二候中保留有《夏小正》中的不少物候,如"獭祭鱼"、"麋角解"、"豺乃祭兽"等,又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授时之图"中提及的农事项目达两百余种之多,十分全面,这些也可以视为《夏小正》思想的继承和发扬。以上种种,《试论》都没有涉及,却在结语中得出了"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农业生产系统的和谐与稳定",以及"《夏小正》整体思维方法,对中华民族的演进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对中国农业文明的持续发展和经久不衰,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如此高的评价,读者却无法在《夏小正》经文及《试论》阐发的文字中看到这些结论借以建立的依据。
物候是与地球环绕太阳公转的轨道(黄道)位置分不开的,物候只是表象,地球在黄道上所处的位置才是根本。原始人最初是从观察物候现象开始,逐步掌握物候规律,将其应用于农业生产。天文知识是从物候观察过程中逐渐萌生出来的。原始狩猎时期的物候是比较简略的,到了种植业为主时,物候的应用便复杂起来了。解放前,以狩猎为业的东北鄂伦春人和鄂温克人,是按生产活动的内容,把一年大体上分成几个不同的"时候",即物候。如春天河水解冻,家鹊和"塔鸟"飞来时,鹿类开始出来觅食活动,他们以打鹿茸为主,因而称这一时期为"鹿茸期";当水鸭、天鹅、燕子北归时,正是母鹿怀胎临产之前,这时主要是打鹿胎,称为"打鹿胎期";到野草发黄,大雁南飞,天气行将转冷时,正是鹿和狍子交配繁殖的时期,故称"鹿尾期";冬天大雪降临,野兽都藏匿了,这时以猎细毛皮兽为主,称"打皮子期"([6],93-94页)。解放前的独龙族人是根据桃花盛开、布谷鸟和"坚克拉"鸟叫为准,开始春耕春播;到"奔登鸟"和"夏公马巩鸟"叫时,进入全面播种;"崩得鲁那"鸟叫时,要播种完毕。各种作物都有各自对应的动植物物候。独龙族的物候已经发展为不光是简单的农事指标,它兼能考虑生态链之间的消长关系。如玉米要在桃花已开、蝉旺鸣时播种,因为此时草莓已结子、櫻桃已有果,山鼠、蝼蛄等害虫都去吃草莓和樱桃,播下的玉米种子最安全。独龙族的原始物候历,从当年大雪封山算起,到次年大雪封山为一年,将一年分为十二个"洛"(类似月,但不等于月)。我们完全可以把独龙族的原始物候历及其农事活动仿照"《夏小正》中天地人物和谐和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概括表"排列,一年十二个"洛",每个洛下,都可以列出相应的按物候进行的农事活动。这个表与"《夏小正》中天地人物和谐和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概括表"完全相似,所不同者,"洛"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太阴月,它的长短还不固定,说明它更为原始([6],97-98页),但你能说它不是"形成了天地人物和谐与统一的思想"吗?同样,鄂伦春人和鄂温克人的"鹿茸期"、"打鹿胎期"、"鹿尾期"等按物候打猎,不能算是"天地人物和谐与统一的思想"的产物吗?共性的东西,是不能说明个性的。
一年四季的划分,以北半球温带最为典型,这也是北半球温带原始农业发展最快的原因之一。热带地区的原始农业出现也很早,但因热带气候条件一年到头很少差异,动植物的采猎资源丰富,缺乏转向农业的推动力,所以进展迟缓。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原始农业的起源都很早,但发展速度则是北方快于南方,原因在于北方一年有四季、二十四节气,以及文字首先产生于黄河流域。有否四季和二十四节气的划分,其意义不在四季和节气本身,而在于其背后体现的天文、天象知识的积累和文字的发明应用。这些都不是简单化的"天地人物和谐与统一的农业生产系统思想"、"整体思维的方法"、"天象的变化、气候的更迭、物候的变迁,农事的活动构成和谐与统一的有机体"等抽象论述所能概括说明的。
2.2 《试论》中评估概念的失误
《试论》为了提高《夏小正》的崇高历史地位,发扬中华民族悠久的文明传统,给《夏小正》套上了现代化的科技名词:"就是把天、地、人、物视为由农业生态子系统、农业技术子系统、农业经济子系统组成的农业生产大系统。"在这里,《试论》把农业生产作为大系统,却把农业生态作为农业生产大系统之下的一个子系统,顛倒了生态和农业的主从关系,是常识性的概念错误。人们常把地球比作"地球村",从生态学说,地球就是"生态村",人们就是在这个大的生态系统中生产和生活。当然,生态系统的范围有大有小,黄河流域可看作一个生态系统,长江流域是另一个生态系统,同样,办一个合乎生态原理的农场,可以称为生态农场。如果把《夏小正》的内容视为合乎生态原理的农业系统,也只能是黄淮流域的农业生态系统,并不代表其他地区的农业生态系统。
原始农业从生物区系中诞生开始,就是以减少森林植被为代价的。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是以破坏山地森林为代价,原始稻作则是以改变平原林地、沼泽地的面貌为代价,游牧业则是以破坏草原植被为代价。所以整体地说来,农业的发展过程代表人类"征服"自然的成就;反过来说,生物区系环境的不断退化,是受到农业不断发展(现代还要加上工业化)的干扰所致。在原始农业诞生之前,人类的采集狩猎生活,基本上纳入整个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变化之中,受到生态平衡规律的制约。农业诞生以后,人类开始向生态平衡挑战,在物种竞争中取得优势种的地位,表现为人类处于食物链金字塔的顶端。这种优势,到了现代农业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同时其所遭受的生物区系平衡规律的反击程度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
传统农业生产因为时常违反生态原则(现代农业更甚),遭到自然界的报复,人们才从中获得教训,树立起生态意识,即天地人物统一和谐的思想。"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孟子.告子上》)及"数罟不入湾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人山林,林木不可胜用也"(《孟子.梁惠王上》)、"为人君而不能谨守其山林菹泽草莱,不可以为天下王"(《管子.治国.第四十八》),都是人们恣意破坏生态资源后获得的教训.所谓"把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又把每月的天象变化、气候情况、物候特征和农事活动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视人的活动与自然界的运动为一个有机协调的统一体",正是反复接受了自然界的报复以后所得的经验教训,而不是古人天生就具有这种与自然界有机协调的认识和能力。农业生产只能服从于生态学的规律。如果认为生态学仅仅是农业生产大系统中的子系统,听候农业的安排,恰好会不自觉地跌人破坏生态的陷阱。总之,我们今天需要研究《夏小正》的内容很多,如对天文记载的考查落实,有利于对其历史年代的定位;对其中动植物名称的考证,可以解决历代注释中一些莫衷一是、众说纷纭的问题;以及研究它所记载的物候与农业、渔猎、采集的密切关系,指出它对后世农业生产的影响,等等。研究的目的在于显示出它在中国早期农业生产中业已达到的水平和成就,给它一个应有的历史地位。简单地给它套上一大堆抽象的、完美的、华丽的辞藻,并不能从中获得深藏在它背后的丰富的智慧,只能使我们停留在肤浅的自我欣赏、自我满足的心理幻境中。
致谢 李根蟠先生看了本文原稿以后,向作者提出还可以补充若干条原文的误译,作者愉快接受.特此申谢。
参 考 文 献
1 (清)李调元.夏小正笺[A].丛书集成[Z].新l版.133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
2 夏纬瑛.夏小正经文校释[M].北京:农业出版社,1981.
3 郭文韬.试论《夏小正》及其天地人物的和谐与统一[A].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及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古代文明[C].第1辑.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
4 (元)王桢.农书.农桑通诀[M].王毓瑚校.北京:农业出版社,1981.
5 (宋)傅崧卿.夏小正戴氏传[A].卷四.丛书集成[Z].新1版.133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9.
6 李根蟠,卢勋.中国少数民族原始农业形态[M].北京:农业出版社,1987.
作者简介:游修龄,1920年生,浙江温州人,浙江大学农学院图书馆教授,主要从事农业科技史研究。
出处:自然科学史研究 第23卷 第1期(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