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史研究和历史语言及外来词
游修龄
中国农业历史的发展是整个中国历史发展的一部分,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由于民族的融合,外来文化的输入和本土文化的输出,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用汉字记录下来的农业历史情况和文献,其中包含不少已经消亡了的民族语言或与汉族融合形成的方言,还有不少从外国传入的或从不同民族吸收来的外来词,因为它们通过汉字已经和汉文化融合在一起,不追溯它们的来源,已经看不出外来的迹象,如果都按汉字的字面去理解,就不得其解或导致误解,本文是就农史研究中碰到的这类问题,作一些剖析和举例,希望引起这方面的注意和进一步开展这方面的探讨。
为了便于说明和对照,这里先从现代汉译外来词说起,以英语为例,汉语翻译英语的外来词,可有三种方式,一是译音,如Aspirin之译为“阿斯匹灵”;二是译意,如Laser之译“激光”;三是音意兼译或半音半意,如Cambridge之译为“剑桥”,剑为音,桥为意。
外来词用汉语译意,带有创造性,一旦流行开来,会慢慢成为汉语词汇的组成部分,溶化在汉语里,看不出外来的痕迹,最典型的是佛教的外来词汉译。如“因缘”、“世界”、“烦恼”、“真空”、“念头”、“绝对”等 ,不经指出,一般人恐不甚了了。农作物外来的也一样,如蚕豆、豌豆、脂麻、甘薯、玉米、花生、 烟草等,也都成为汉语的名词,看不出外来的痕迹[烟草在明朝传入时曾音译为淡巴菰(tabacco)不久即为烟草所取代]。糖在唐朝时曾按梵文sarkara译为为“煞割令”,宋以后才改为糖霜,简称糖,梵文sakara西传,成为俄文caxap及英文sugar,法文 sucre等 。即便是一些译音的外来词,时间久了,也会慢慢成为汉语的普通词汇。如佛教的“刹那”、“夜叉”、“罗汉”等,原本是梵语的译音,外来作物的“苜蓿”(来自伊朗语buxsuk)、“葡萄”(来自伊朗语budawa)等,[4] 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历史久远的外来词中,特别是汉族译自少数民族的或吸收了少数民族语音的外来词,由于民族融合,时过境迁,原来的语言场合已消失,这些外来词已经完全汉化,人们并不以外来词对待,一旦需要对这些名词进行考证或解释时,往往即人汉字的字面去理解就会产生曲解,农史研究也难免有这种情况,如最近一篇谈荸荠历史的文章,说荸荠又名“马蹄”是因为它形如马蹄而得名,[5] 荸荠的形状很小,说他象马蹄完全是对这两个字的望文生义,其实马蹄是古台语的底层遗存,[6] 现在广西武鸣叫做matai,汉语音译为马蹄而已,马蹄的译意是“地下果”,与汉语的“地栗”相似。
历史上南方方言用汉语记音的远不止荸荠一种,方言中带“词头”(有音无义或含大名之义的)用汉字表达的为数极多,如胡芦、胡蝶、胡蔓……等带胡的词头同来自西域的胡豆,胡麻等完全不同,杜鹃、杜蘅、杜荆、杜龙……等带杜的词头同闽方言及古台语词头有关,凡此都是我们在农史研究中应注意的。
这种对于南方历史上方言的汉字译者音的误解并不限于现代,就是古代的注释家也不例外,如《山海经·海内经》提到的:“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对膏的解释,晋郭璞云:“言味好皆滑如膏”,并引外传曰“膏粱之子,叔豆粢粟也。”把膏字按汉字的实义解(味好如膏),说明郭璞及以后历代的《山海经》的注释家都已不知道膏是南方方言的名词带词头这一现象,如果膏作汉字的味好解,为什么在众多的古书中以及农书中形容味好的作物时不见使用膏菽、膏稻、膏粟等的称呼,而独见于《山海经》?也不见类似的用法如膏麦、膏麻呢,现今壮侗语言中,动植物名词带词头仍是普遍现象,如草[ko’tum6]、乌桕[ko’kou4]、樟[ko’gu:n]等,词头为[ko],[7] 因此,膏当是词头ko的译音,稻、菽、黍、稷,有实义可译,故将其意译为汉语的稻,菽,黍,稷,加上词头,便成为半音半义的外来词,其方式同现代的“剑桥”,“冰琪淋”(ice cream)之类的译法相似。
稻作始于百越族的先民,历史上的百越,先后融合于汉族的,其所操语言或已消失或已和汉语相融而形成方言,如果要探索与稻作有关的名词,就必须注意历史语言、方言的影响,如只从汉字字面出发,望文生义,便会导致误解。春秋时的吴国有个地名叫“善稻”,见《春秋·襄公五年》:“会吴于善稻。”《谷梁传》云:“吴谓善,伊,谓稻,缓,号从中国,名从主人。”又,《经典释文》:“善稻,吴谓之伊缓。”《谷梁传》把善稻拆开解释,说善相当于吴语之伊,稻相当于吴语之缓,是不妥的,《经典释文》把善稻合在一起,说吴语稻叫伊缓是正确的,拆开来解释,善有了实义,“善稻”变成了:“想来古时此地以产良种稻而名‘及’善好优良之稻在古徐国……”[8] 等的推理,善稻可不可以拆开,善是有冠音无义的词头,这是古越语很普遍的地名带冠首词的规律(有点象英语冠词之the),善稻同膏菽,膏稻,膏黍等一样,是音义兼译的,如果都译音,便是“伊缓”,日语的稻发“亻礻”音即是伊缓的音译。伊和善在现今温州方言中非常相近,故善是伊(缓)的音译,不含实义。
江、浙、闽、粤一带百越族生活的地名,都带有发语词,秦汉统一后,被用汉语记录沿用下来,一直至今,其冠首词只代表音,但写成汉字后,后人容易望文生义,例如“无锡”是指其地产锡,有山名锡山。怎么叫无锡呢,辞典上解释说:“无锡,今县名……周秦间产锡,汉兴,锡竭,乃置无锡县,新莽时,锡复出,遂改县名为“有锡”,东汉顺帝时,锡又竭,仍名曰无锡。”[9] 这显然是把“无”作实义解所编造的故事,依照这种传说,周秦间原名应是‘有锡’了!古越语的地名冠首词由于汉语译音时只要同音即可,因而除无以外,还可有芜、夫、姑、句、余、乌、于等字,如芜湖、夫椒、姑苏、句章、余杭、乌程、于越等。冠首词也见诸吴越王的名字,如句吴、句践、余善、夫差、无余等,春秋时越国的势力一度扩展至山东,也留下不少古越语的地名,人名,不一一例举。[10] 古越语中这些地名的确切含义,如姑苏之苏,乌程之程,现已难考,但冠首字只代表发语词则属肯定。
同样,古代人渡海到日本后,在日本定居下来,随他们带去的作物当然不止水稻一种,其他如米,稗,麦等的名称,也都保留着汉语的发音,如日语米为kome(コメ),日本古书《皇极记》作“渠米”。《倭名抄》上作“古米”,这“渠”和“古”即是ko的汉写,与古吴越语的“句”同音,为发语词,而me(メ)即米的音,日本过去的饭食中有“稗饭”,[11] “稗粥”,[12] ,又有姓叫“稗田”的,这稗在日语作hie(ヒエ),其中“ㄙ”即稗的音转,“エ”为“ヒ”的尾音,麦厶日语发mugi(ㄙキ),这mu(ㄙ)即《诗经》中“贻我来牟”之牟,日语片假名中的“厶”借自的牟的上部分,gi则为mu之尾音。[13]
有趣的是“原产”古代中国的名词,传到美洲后成为当地的“土名”,再翻译成汉语回来,成为外来词,这就是印第安语的Totoem被译为“图腾”的,现在好多中外学者都认为图腾即中国古代“饕餮”(tal tie)的同音,饕餮的本义是图腾族徽,以后图腾的本义隐晦,引伸出贪食,残忍等意义,印第安人是上古华北黄种人经由华北、东北,这白令海峡的古代陆桥,到达北美洲,饕餮就这样随着以Totoem 的语音保留下来。
后来词转为译音则原词的含义便隐没了,这是古今中外都一样的,美国50个州中有23个州的州名来自印第安人的地名,拼写成英语后成为Michigan(密歇根),Ohio(俄亥俄),Kentucky(肯塔基),Arizona(亚利桑那),Texas(得克萨斯)等,人们只记住州名就是了,可是印第安人的取名是有含义的,密歇根是“大水”之意,俄亥俄是“美好的河流之意”,肯塔基是“牧草地”之意,亚利桑那是“小泉水”,得克萨斯是“朋友们”等等。
同样,国内的地名如西双版纳是傣语的译音,如译意是“十二千稻田”的意思,是傣族历史上分配各种负担的十二大单位,云南、两广有大量带“峒”(或洞,垌)的地名,峒在壮侗语是指“田场”的意思,即同一水源的一个小灌溉区,在同一区里种稻的人,当然住在一个峒里,形成一个居民点,大致相当汉语的“村”。又,人们常说的干栏建筑,这“栏”是壮侗语ran的译音,意思是“屋”或“家”,在《太平御览》中作“栅居”,《岭外代答》中作“巢居”,则是意译了。
在水稻方面,说“占城稻”是来自“占城国”的水稻品种当然没有错,但占城是“占城国”的简称,占城国的占人是柬埔寨(包括今越南中部)东南的居民,历史上以种稻著名,公元2世纪末时曾建立林邑国,[14] 自称“占婆”Champa),我国史书初称其国为“林邑”,后称“环王”[15] ,至唐末始称“占城”,实即Champa 的音译加“城”,据越南学者考证,[16] 占婆人之“占”(Cham)是古越语“沼泽”(Swamp)之意,越南北部有一种冬稻,名叫chiem rice,耐寒又耐旱,抗稻瘟病,其类型介于籼粳之间,是一种很古老的品种,占(Cham)由chiem音转而来,所以chiem rice 即沼泽之稻,亦即水稻之意,不同于禾或谷之种于旱地。 Cham或chiem的音都同占或粳(音京),籼(也作粘,黏)相近,恐非偶然。宋代引种占城稻,如果只作来自占城这个地名理解,便到此为止,没有新意,但我们从占城这个外来词的语源和语义上追溯,则可得到很大启发,我想,籼和粳同占一样,都是外来词的译音,无义可寻,而是与cham或chiem一脉相通,都是古越语沼泽稻即水稻之意,从占,籼,粳出现于文献的时间来看,当以占最迟,籼早于占,粳又早于籼《说文》(2世纪初)中已有秔及粳,[17] 先见于黄河流域,籼则见于《广雅》(3世纪上),[18] 在长江流域北方的语言较一致,故粳字没有很多异体字,籼在长江流域及其以南,语言庞杂,常因一声之转写成粘,占,黏等,但也有地区分布的规律,以水稻品种名称来看,长江流域江浙两省多称籼,江西多称粘,湖南两广多称黏。[19] 自占城稻推广后,各地称占的都很普遍,水稻从南向北传布,为什么籼粳的文字出现却相反,是自北而南出现,这是因为文献记录在北方早于南方,当北方用汉字记录越语的稻为粳时,南方还未充分开发,还在使用自己的方言,魏晋以后南方加快了开发,所以籼才出现于《广雅》中,至于宋代出现占城稻就更容易理解了。从稻的分类上说,北方是耐寒的粳稻,南方则是喜温的籼稻,分属两个亚种,这是现代概念,从语源上说,籼和粳都是cham的译音,无分彼此。所以,古代字典上这两个字是互训的:“籼,方言,江南呼粳为籼。”[20] “籼,粳稻别名。”[21] 这不是古人籼粳不分,而是北方称稻为粳,南方称稻为籼,方言不同而已,古代这种籼粳不分的情况,也传入日本,所以日本《大汉和词典》对籼的解释是:“没有粘性的稻”,对粳的解释也是:“没有粘性的稻”,是把籼粳视为不粘的一类,以区别于粘性的糯稻。
直至现代,南方农民口语习惯称稻为禾或谷,北方农民口语则称粟为禾或谷,二者交错一起,而籼和粳就不会混同不分,这是为什么呢,我以为原始的陆稻是称禾或谷,原始的水稻则称籼或粳,原始的陆稻常与粟以及其他谷物如黍、稗等混播,彼此都不称禾或谷,一旦发展为单作种植,陆稻保持称禾或谷,粟黍也保留称禾或谷,粟黍等一直是旱种到今,陆稻的面积则不断减少,水稻不断扩充,禾和谷随着也指水稻了,因已为另文叙述,不再细述。[22] 。以上所陈,无非是说明农史研究是个范围广泛的领域,不论我们钻研其中哪一部分,如果牵涉到名物考证,最好注意历史语言和外来词,追根到底,当有启发收获,但上述各例,可能有误,提出来以便交流正谬。
(《中国农史》199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