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植物园的命运

游修龄

        中国历史上没有植物园,只有悠久的皇家御苑和私家花园。司马相如《上林赋》和左思《三都赋》等所描述的奇花异木,丰富多彩,却不是科学分类意义上的植物园。 中国学习西方,兴建植物园最早的,当推浙江大学农学院的前身浙江大学劳农学院时期,由当时的植物学家钟观光负责筹建,于1929 年(民国八年)建成了全国第一个西式的植物园。钟观光孜孜不倦地从全国各地搜集到各类植物数千种,播种或移植到园內,毎种植物都挂有牌子,书明该植物的中名,别名,分布地区,经济价值等,同时附上拉丁学名,说明该植物在分类上的归属和地位。
        建国后的1950~60年代,各级教育学校发展很快,新建的院校如杭州大学,其生物系的植物分类课教学,即由教师率领学生到浙江农学院植物园进行实地教学观察。此外一些中小学的教师,也常利用假日带领学生们到植物园参观,认识各种植物。
       植物园里植物分类的这种挂牌还扩大到院农场的作物标本区、果树、桑茶、蔬菜品种区。此外,及校园內的行道树、建筑物周围的绿化地植物等都择要挂上标牌。农学院的特点是植物树木种类比较多,所以不同植物的这种挂牌对于从植物旁边走过的行人,耳濡目染,无形中传播了植物常识,成为农学院校园的一个景色。
         譬如校园东西教学大楼前的马路两旁,在1950年代随着大楼的兴建,即种植水杉作行道树,几十年下来,长大得非常壮观。这水杉是国宝,地球植物的活化石,最初係植物学家王战教授于1943年在四川万县磨刀溪路旁发现的,只有三棵,其中最大的一棵高达33米,胸围2米。当时谁也不认识,更不知道它的名称和分类地位。到1946年,才由植物分类学家胡先骕和树木学家郑万钧共同研究,证明它就是亿万年前在地球陆地上生存过、被认为现已绝种的水杉属、水杉种,学名Cedrus deodara (Roxb.)Loud。
        再如校园里各处有不少的雪松(Cedrus deodara (Roxb.)Loud),又名喜玛拉雅松(Himalayan Cedar),生长于高寒地区,其分枝不是通常的向上生长,而是向下披斜,树冠成为塔形或半展的伞形,这是它一年四季长期适应高山积雪形成的树态,移植到平地,不论它积了雪或没有积雪,它的伞形树冠总是特别地引人注目和喜愛。
        一次早春散步,在华家池南道路的右侧,偶然看到一株高约一米余、正在抽生新嫩枝的灌木,嫩枝下面的老茎,不是通常的圓茎,而是在茎表面伸出四片长方形的黑色硬片,横剖面呈十字形展开。这是什么东西?是寄生物?分泌物?由于没有挂牌说明,大家都说從未见过。我把枝条折下一小段请人送杭州植物园的专家鉴别,才知道这东西的名称很多,有鬼羽愁、鬼见羽、四棱棒、四方柴等。分类上属卫矛科的卫矛 (Euonymus alatus (Thunb.) Sieb。 古书《神农本草经》及李时珍《本草纲目》等都有记载,还是药用植物,长江流域各省都有分布,真是少见多怪了。如果有挂牌介绍多好,也不必请教植物园专家了。
        农学院过去课堂上老师口头提到的拉丁学名,学生也跟着记忆,甚为平常。所以对这些挂牌的陌生植物也很注意观察,无形中获得不少知识。
        “大革文化命”中,造反派反进了植物园,这些钉在树上默默无语的小朩牌,竟然成为资产阶级洋奴哲学的替身,在刧难逃,遭到剷除。园里有一个1950 年代塑造的明朝植物学兼药物学大家李时珍的头像~封建象征,被造反派推翻在地,因石质太硬,不可能“再踩上一脚”将其踩碎。粉碎“四人邦”以后,学校教学秩序恢复正常,李时珍头像又扶正了,校园里的大部分植物又挂起了木牌,气象又回归正常。
         想不到没有过多久,校园树木上这些新挂的牌子越来越少,以至于消失了,不知道被谁拿走或破坏的。现在不是“文革”,没有轰轰烈烈的造反行动,这些木牌何以却无声无息地不见了?而且再也没有人补上。而学校的大环境则越来越好,学校被国家指定为综合性重点大学,向世界一流大学迈进,博导教授和博士生激增,并正在杭州郊区紫金港湿地划得5500 亩(第一期工程),宏伟的大学城正在繁忙的边教边建之中。
        四十年前,杭州市把农学院外面原来拐弯的马路拉直并拓寛,植物园被拦腰砍去大部分,拓宽了的马路西边还是学校的土地,改建了学校的印刷厂和招待所,它们都是植物园原址。残存的植物园连“半壁江山”也谈不上。
        现在的植物园大门用铁锁紧紧地把守,谢绝参观。这也可以理解,试想,校园里连区区的小块木牌都保不住,这硕果仅存的残存植物园若不加锁,外人若象过去那样随时可以进出,用不着多少时候,园里仅存的植物资源将很快会遭到损坏、偷窃,园将不园。
        前天我们三个人特地去看看植物园,同园门口正在除草的工人商量,让我们进去参观一下,他同意了。我们进去后,门口有一个植物园的说明牌,知道现在的园面积只剩0.95公顷(约15市亩)了。有植物资源约170 科,1500 种(species),内有60余种是频危稀缺植物。
         在园内分区种植的植物身旁走过,边走边看,挂在植物身上的标牌,形式、大小、材料不一,有的用塑料膜包裹,有的裸露,相同的是彼此都又旧又脏。尤其令人遗憾的是,标牌上的拉丁学名书写很不规范,有的是正体,有的是斜体。按常规,拉丁学名应该斜体,以便与英文相区别。同一单位,同样的标牌,竟然存在不同写法,如此随便,可以想见管理上的马虎和紊乱。走到一处空房门口,里面零乱地堆放着许多办公桌,这些办公桌完好无损,完全可以使用的,却被无情地遗弃,如果送给农村的中小学,他们正求之不得呢。丢棄的原因也很简单,即它们的式样陈旧了,只能代表老浙江农大的身份,今非昔比,鸟枪换大炮,现在是新的重点综合性浙江大学了,在的是充裕的经费,理所当然地应该起用新购置的漂亮办公桌。我们边走边看,一派荒凉败落的感受油然而生。我们问这位工人:“植物园里共有几个师傅?”他用四川口音回答说:“只我一人。还有两个,是坐办公室的。一共两个军官一个兵!”多么并幽默、讽刺又深刻的回答。        
        残余的植物园处于马路边尘土飞扬、车流声喧嚣的尴尬境地,原先树木深处许多鸟儿的争鸣声,只剩下在记忆里漂浮。李时珍如有知,一定要大呼“快让我离开这个地方!”植物园与院农场连在一起,形成一个优良的生态环境。改革开放以来,农场土地的地价飞涨,高楼大厦的诱惑击败了阳光雨露孕育的粮棉果蔬。“出让”这块大肥肉所获的巨额资金,还可以弥補建校经费的赤字而有余。农场消亡,植物园更显得唇亡齿寒,来日无多,屈指可数了。
        为什么我国第一个首创的植物园(及农场),其历史价值和学术意义必须接受金钱的评价和衡量?这种衡量的结果只能是向金钱低头,马路拓宽和高楼大厦自然所向披靡,显示出压倒一切的威力。
        对照英国的伦敦(人口730万),在市中心有著名的海徳公园,面积达140公顷(2110市亩),相当于整个农学院的两倍大。为什么伦敦市政府没有因为市区扩展的需要,把马路修进公园,拦腰切开、以便拉直拓寛马路?或因地价上涨,或因市政建设需要,将公园砍去大部分,改建高楼大厦?
        在城市化过程中只追求高楼林立,忽视人居环境条件,以致绿化面积越来越少,城市空氣日益混浊,长夏的热岛效应害苦了人,室内空調安裝得越多,室外热岛效应越甚。全国城市象杭州那样,西有西湖,东有近百年历史的农学院植物园和数百亩农场的,可谓绝无仅有,是市区极其宝贵的一块绿化环境,可以释放清新的空氣,改善市区空氣的汅浊,同时仍不失其历史的意义和文化学术的价值。
        最近有报道说,沈阳大学请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主持,进行该校校园內种植稻田的设计,即把校园道路的两侧空地上原本十分常见的草坪,改为种植水稻,以及其它适应季节的农作物、甚至于野草。报道说:“稻田校园用当地的东北稻和荞麦等农作物以及乡土野草为材料,营造出富有独特的现代感和乡土气息的稻田景观;便携的步道穿梭其间,连接宿舍和教室,白杨树分割出一块块水稻田,其间分布着一个个宜人尺度的读书空间。每当五月中旬,校园庆祝插秧节,每当十月厎,学校又举办收割节,学生陶醉于一个悠久农业大国所独有的农耕文化节体验之中,收获的优质稻米成为学校馈赠贵宾的礼品。…稻田校园表达了反对追求奢华和奇异,倡导‘白话景观’与寻常城市的理想。……让学生在一个现代化城市环境中学习书本知识的同时,能感受自然的过程,四时的演变,作物的春秋,和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这个绝妙的创意,被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公布为2005年度专业奖,是从当年520个参评项目中脱穎而出的获奖者,其意义和重要性可想而知。(《森林与人类》2006年第2期)
        北京大学为沈阳大学设计的这种取消草坪营造稻田的構想,其目的在使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中省悟过来,改善人和自然的关系,达到自然与人的和谐相处,即“天人合一”。我们却要放弃植物园和农场,让位给高楼大厦,继续制造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不知省悟。
         为什么校园里的树木挂牌在文革前一直受到人们爱护,成为教学、实习的宝贵教材,普及植物知识的活标本,从未有人将这些标牌破坏。文革中虽然遭到剷除,那是疯狂,还可以理解。为什么文革结束,文革的错误行为业已遭到批判清算,一切恢复正常的今天,这些再挂的牌子,竟然又一次遭到破坏,而且破坏了也不再有人想恢复?难道这同人们的精神素质下降、道德自我约束的解体没有关系?这只能说明我们对文革的后遗症并没有彻底认识、清算和决絶。我们的确很忙,没有精力从事道德人文素质的基础教育,却只争朝夕,拼力以赴世界一流大学的宏伟目标,而决非残存的植物园和区区小小的几片标牌!
        一个民族的历史,好比一个人的记忆力,一个人如果丧失了记忆力,就会成为白痴。同样,一个民族如果忘记了它自己的历史,将是没有希望的民族。这也同样适用于一座城市和一个学校的建设和发展,但愿这个譬喻不被斥责为小题大作,无限上纲。
                                                                                                 2006,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