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 谈 从 象 胥 到 翻 译(定稿)

游修龄

    象胥是古代翻译人员的称呼,这名词现在看起来怪怪的。从语文的角度追溯,倒也可以增长一些知识。

    胥(xu),古代指官府中有才智的小吏,又名胥吏,有点类似现代的秘书。这字的造意很有趣,的上半是的变形,下半的的简化。人或动物牛羊等,全身的肌肉分布,到足部最单薄,但也最坚韧。官府基层干部中有才智的小吏,譬之为胥,岂不妙哉。春秋时楚国的伍员,字子胥,正是取聰明才智之意。    

    胥和象合称象胥,这象胥与翻译又有什么关系?古时中国与四邻的友邦使者交往很频繁,负责接待的外事官员,即由象胥担任,所以象胥都是兼通外语的人才。《周礼·秋官·象胥》条说象胥是:掌蛮、夷、闽、貉、戎、犾之国使,掌传王之言而谕悦焉,以和亲之。

    那末,象胥之象,又是什么意思?《礼记·王制》: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俗。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原来古代是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同的外语,设置相应的翻译人员,他们分别称之为寄、象、狄鞮和译,犹如现在的外交部也分美洲司、欧洲司、拉丁美洲司等部门的人员。

    所谓,是传寄中方和外方的不同语言(据上引《礼记·王制》孔颖达疏,下同);是知也,狄鞮是传达夷狄的语言给中方知道。,转换对方的语言给我方理解。有仿效、描摹、类推、类比等义,翻译就是把对方的语言通过描摹、类推的办法转换成本族语言。

    附带指出,翻译的内含有宽窄的不同,狭义的翻译是指两种不同语言的互译;广义的翻译包括方言与共同语、方言与方言、古代语与现代语之间的对译等。又,语言和方言既然这么多,象胥不可能一一精通,所以时常碰到甲语无法直译汉语,还要经过乙语、丙语的重译,才能转成汉语。重译的事,不光是古代,现代也会遇到。记得我读大学一年级时,正值抗战第三年,一次,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到我校演讲,宣传抗日。陈是闽南人,只会讲闽南话,不会讲普通话,所以他随身带一位翻译,可是这位翻译也不会讲普通话,只能讲英语,于是陈在演讲时,翻译先将他的闽南话翻成英语,再由我们的英语教授把英语翻译成普通话,台上一共三人,完成这次演讲的沟通。

    来自中国本土之外的东南西北四方外语,分别配以相应的寄、象、狄鞮、译四类翻译人员,说明古代中国与四邻的来往是很频繁的。随着时代的演变,东方的寄和西方的狄鞮所占的比例逐渐下降,象和译的比例上升,最后不分寄、象、狄鞮、译,用译包含前三者,流行至今。

    以上说了一大堆的释义,枯燥乏味。换一个角度,若要问古代的口语翻译史料,有保留下来的吗?当然没有,因为声音是无法保存的。那么,把声音转为文字记音,有保留下来的吗?有的,但以地名人名为多。周秦以前,江、浙、闽、粤都是百越居住地,他们南移后,留下的地名人名称呼,由汉语录音保留下来。如壮语称水田为(或纳),现在从两广至泰国,以那命名的小地名不胜其多。古越语留下的冠首字也很多。人名如勾践、勾吴、夫差、无余等;地名如无锡、余姚、乌程等,前面的勾、夫、无、余、乌等都是有音无义的冠首字。有趣的是,广西壮族地区及越南北方,都称“山”为“罗”,吸收进汉语后的山名如“罗浮山”、“罗山城”、“苧罗山”等,其实是重复的,如都译为汉语,便变成“山浮山”、“山山城”、“苧山山”了。(详见《方言与中国文化》156--157页)。

    此外,很侥幸,还有一首《越人歌》,完整地保留下来,值得介绍一下。

    《越人歌》顾名思义,是古越人用古越语唱的歌。发现这首歌的经过,还有一段故事,说是楚国的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剑,立于游水之上,等候过渡,这时在河上的小舟里有一个越女,对着襄成君击楫(ji,船桨)唱起越语民歌来,很动听,只是不懂她唱些什么内容,原歌用汉语录音如下: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

           州鍖州焉乎秦胥胥,

           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见汉·刘向《说苑·善说篇》卷十一)

襄成君和他的同行人当然听不懂,于是召来一位通汉语的越人,把这首歌词翻译为汉语,译词是: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这个浪漫的传说当然以鄂君子取走越女而结束。据说,现在广西的壮族同胞,不必看汉译,听汉语的音译,就可以明白越人歌的内容。

   寄,象,狄鞮,译,四者流传的結果,只剩下译,沿用至今。译即易,即换一种(语言)表达的意思。但易字不能体现语言互译的意思,用言旁加表音的,成譯(译),指此字发yi的音,表达不同语言间的互译,比易要合適得多了。(的本义指一个人横目怒视犯人,大声斥责)。

   另外有一个与翻译有关的名词,叫通事,见《周礼·秋官·掌交》,是掌管交际往来及奏递奏章的官员。但有时也兼指翻译人员。最初见《新五代史·晋出帝纪》:甲辰,契丹使通事来。掌管国际交往的官员,当然也通晓外语,兼翻译也是循理成章的。后来到宋元时,北方流行称翻译人员为通事,见南宋·周密(1232-1298)《癸辛杂志》:译者,今北方谓之通事。南蕃海舶谓之唐舶。西方蛮猺谓之薄义,皆译者名也。可见翻译名称的多样化。

   古代中国与四邻的友邦或兄弟民族的来往,主要都是口译,因为他们都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到了东汉(公元二世纪)情况起了变化,与中国一样历史悠久、也有文字的印度佛教开始传入中国,佛教带来的不是梵语的口语,而是大量梵文经典,所以翻译梵文不同于以前的口译,而是书面文字的翻译。因而,可以说佛经的翻译是打开中国历史上从口译转向书面翻译的转折点,是崭新的一页。同时,翻译一词也从此登上舞台,彻底取代了过去的寄、象、狄鞮、译,一直至今。

   文献记载表明,翻译一词起源于佛经传入的初期,约公元二世纪东汉桓帝时:至桓帝时,有安息国沙门安静,齎(ji)經至洛(陽),翻译最为通解。(《隋书·经籍志四》)。安息国在今伊朗的东北部,汉时与中国丝绸貿易鼎盛,沙门是Samana的音译,意指勤劳、息心、净志者。

   佛经的经文,涉及西域文字、伊朗文字和印度文字,对它们的翻译经历了两个阶段,其一是从西汉哀帝年间至东晋后秦,约四百年,这一阶段的佛经翻译,都由外来的佛僧通晓汉语者担任。第二阶段由东晋后秦至唐武宗年间,也四百多年,这期间的佛经翻译已转由中国本土的佛僧通晓西域外语者担任。在为数众多的翻译名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唐朝太宗、高宗时期的玄奘,他的译经代表了中国佛经翻译的最繁荣、最高水平。

   玄奘前往印度求学佛经,历时16年。从印度带回梵文佛经657部。玄奘在长安慈恩寺和弘福寺设立庞大的译场,领导翻译佛经近20年。他一个人就翻译出75部(1341卷)。玄奘主持的翻译,分工细致,由专人负责证梵语(解释原文),笔受(形成文字),证义(复合校对),润文(文句修饰)等程序,往往数十人同时翻译一部经典,译经的质量和数量都是空前绝后的。

   八百多年的佛经翻译,给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提供新鮮的外来词。对于外来词,可以意译的,尽量意译,难以意译的,只好译音,不论意译或音译,都大大丰富了中国文字的词汇,其影响的深远,怎么评估都不过分。佛经使汉语单音节词语开始向双音和多音节词语的方向发展,如我们今天常用的悲观、姻缘、世界、烦惱、真空、念头、绝对、如来、观音、罗汉、夜叉、和尚、尼姑、西天、一刹那,昙花一现,大千世界,光怪陆离,道髙一尺,魔高一丈等,这些当时新创的外来词,早已成了融入中国文化的词汇,恐怕很少人知道它们是来自佛经的外来词汇。

   中华民族是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人们的处世为人,都受儒家的教导。佛教传入后,经过了漫长的中国化,逐步扩展了流行范围。以老庄为代表的民间信仰,为了与佛教相较量,兴起了道教,但佛和道不是势不两立,而是互相尊重的。儒家不是宗教,但有广大深厚的信仰根基,于是形成了儒、道、佛三家和平共处的局面。三者与西方的基督教或穆斯林完全不同,基督教和穆斯林是排他的,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已从意识形态,发展成为强大的政治力量,宗教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人人都是基督教徒。教会主导战争来镇压和屠杀异端分子。在阿拉伯穆斯林国家,宗教领袖就是政治领袖,政治斗争以宗教斗争的形式进行。这些正是是基督教虽然努力在中国传教,却不可能象佛教那样落地生根,溶入中华文化的原因。

   话题转到现代,20世纪初期,堂堂的中国陷入一再挨打屈辱的局面,中国急于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中西隔阂,翻译先行,翻译史上迎来了新一轮波澜广阔的翻译高潮。20世纪的翻译与以前比較,最大的不同,是翻译队伍的空前壮大和翻译内容的空前广博。翻译的内容包括人文和自然科学两大类。人文方面,西方哲学的引入,对传统的儒家思想有很大冲击,提高了哲学研究水平。自然科学方面更是从无到有的引进,加快了学习西方的进度。这个时期的翻译者,已經不是单纯的翻译人员,而是翻译者本人即是学术的带头人和学者,翻译只是他们的一种工具。社会科学方面,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学说的引入,导致国共两党的政权斗争。同时外语教育的普及,掌握外语的双语人才迅速成长,在专业领域依赖翻译的程度降低。但是不懂外语的人仍是大多数,故翻译作为中外沟通的媒介,仍然有很大的发展。不过令人担忧的是,随着当前文化整体的边缘化,翻译的质量也不例外地急速下降,成为历史上翻译水平最低的时期,这是題外话了,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