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色的学术著作

游修龄

       世界各国都有学术著作,但是中国学术著作独具的中国特色,则是世界各国所没有。

       学术著作是作者脑力劳动的产物,表达的是作者的研究心得,对人类社会的贡献,他人不好越俎代庖。在中国,学术著作与升职称、职务、职权、工資等密切有关,甚至牢牢挂钩,体现学而优则仕、则发、则荣的光彩,所以特别受到重视和关怀。

        学术著作本身是严肃的学术内容,别人不好随便在里面添油加醋。可是在它的外围增加一些织组领导有关人员的关切,锦上添花,有助于提高著作的档次,又何乐而不为。

        学术著作的开头几页,是表达这本著作的经过和上级的支持的领域,决不可少。

     譬如书的首页总有一些领导人、院士、名人的题词。然后是组织该著作的领导人(官员)姓名,称他们为主编、副主编;或称总主编、常务副主编,副主编等。在他们之后,是执行主编,副主编等,或编辑委员会。编辑委员会之下,才是具体编写人员的名单,这算是常见的比较简单的结构。

        我看到一部学术著作,它的的编辑人员组成可说是最完整的系统工程。该书的封面,没有作者姓名,署的是单位名称。翻开第一页是院士和名人的题词。接下来是38名之多的顾问,包括上级领导人,学术官员、院士、院长等。编辑委员会下设常务编委会,编撰办公室,室下有主任、副主任、再下是工作人员名单,计有编辑主任一名,副主任四名,编辑委员45人。需要指出的是,这个编辑委员会的委员全都是荣誉性的知名人士,并不担任具体编写。另有名为编写组人員,才是负责编写的人员。编写组的成员包括主编1人,常务副主编1人,副主编3人,编写人员110人。在这一切交代清楚之后,才是序言,序言又分总序序一序二,在两个序言之后,才轮到这书的前言,由党委书记亲自署名。

       写这篇小文的同时,我正在翻阅《全球通史》,这是一部翻译著作,作者是斯塔夫里阿诺斯(L.S.Stavrianus  1913--2004)。这书从史前史讲起,一直讲到21世纪。翻译本是16开、分上下两卷,共800余页。这部书的作者只有斯氏一人,没有中国式的叠床架屋的编辑委员会。而这部《全球通史》只是斯氏一生里出版的18种专著中的一种,这个强烈的对比,真值得我们深思。

        又,这本书的翻译,不是由一人完成,而是由 四人分担,一人审校。还不免个别地方出现差错。为什么一个人的专著,由一个人翻译都做不到?过去潘光旦一个人翻译完成英国霭理士的《性心理学》,该书文献搜罗广泛又冷僻深奥,但潘光旦的译文通顺而优美,潘还结合中国古籍中类似的罕见文献,给予注释,中西对照合璧,分量之多和内容之精,可与原著媲美,为什么这种人才现在都不见了?

        不能只赞扬斯塔夫里阿诺斯,中国学者过去个人著作丰厚的,比比皆是,如梁启超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他自选出版的《饮冰室文集》就达148卷,1000余万字。《鲁迅全集》18卷,总字数约700万字(他只活了56岁) 。  2003918日《胡适全集》在北京大学举行出版发行仪式,全书共计44卷,约2000万字。 上述这些学术杰出人士都集中于清末和20世纪前半个世纪里,为什么到了20世纪下半叶、并已跨进21世纪初的今天,却后继无人?要靠人多力量大的编辑阵容,虚张声势?

        道理很简单,过去的六十年,前三十年是批倒批臭知识分子、宣扬教授最愚蠢,农民最聪明,整个教育秩序遭到彻底破坏的时代。后三十年是市场经济挂帅,文化道德边缘化的时代。三十年前处于儿童青少年时代的孩子们,成为现在学术界的生力军。先天不足的潜在影响,是看不见的时代的烙印,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而清末和20世纪前半个世纪里的杰出人才,他们继承的是前辈完整的精英遗产。历史的教训值得认真总结,不要总觉得自我感觉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