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前植物考古》序

游修龄

  俞为洁以新著《中国史前植物考古》嘱序于我,史前植物考古是一门新兴的学科,历史较短,对其的综述性研究,我国基本还处于空白状态。《中国史前植物考古》捷足先登,弥补了这一空白。我曾编写过《中国农业通史》的《原始社会卷》,深感史前植物考古文献的纵向和横向的积累,非常深厚广博,犹如汪洋大海,怎样给它们以宏观的分门别类、驾驭和编写,难度极大,本书的完成,是个难得的学习吸收的机会,以下谈些读后的感想。
  
  史前植物考古所涉及的采集植物的上限是难以界定的,本书据考古发掘所探明的年份,从新石器时代一直追溯到旧石器时代。史前植物考古所涉及的采集植物的下限,则与植物驯化、农业起源相衔接。由于长期采集植物的积累,才导致驯化植物,萌生农业。但采集又穿越农业,一直延续至今,只不过比重越来越小罢了。
  
  广义地说,在自然界,一切依赖植物为生的动物,都是采集的能手,鸟类昆虫勿说,缩小到哺乳动物如猴子、猩猩,就是熟悉采食植物的佼佼者,不能否认人类的采集本能传承自猴子和猩猩,当然,本书的出发点只能从原始人类开始,这是一条基本分界线。
  
  人类采集植物为食,是为了维持人类个体生存和种族绵延。采集对象也很自然地扩充到食物之外的衣着、住宿和交通等生活所需的植物资源。总之,早在新石器时期,人们的衣食住行所需的种种物资,都已通过采集植物获得简单的解决。
  
  采集的植物除去直接的生食,更发展出人工生火的烹饪熟食技术,及其相当的食品加工工具、贮藏器皿等。衣着方面,从现成的草皮树叶遮蔽身体,发展诞生了纺织工具和纺织技术。住宿方面,从树栖、穴居发展到采伐木材、加工建筑房屋。交通方面,陆地的迁徙使人类慢慢地越过亚洲北部陆桥,进入原本没有人迹的北极地区,南下北美和南美洲。制造独木舟使局限于陆地生活的人类有能力向水上交通发展,使人类的迁徙流动不局限于陆地。不要小看了独木舟,它能载人漂洋过海,分布到大洋洲和太平洋上的各个岛屿,于是采集植物的范围随着人类水陆并进的迁徙而遍及全世界。
  
  以上只是物质层面的归纳,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即脑力的发展,才是人类采集活动之所以持续发展、欣欣向荣并超越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这得从图腾信仰说起,图腾是印第安语的译音,意指“我的家族”,这是原始人为了解释祖先的来源所给出的答案。图腾可以是某种动物或植物,一旦认可了,就产生祖先崇拜的动力,这同中国的神话传说人类起源于盘古、女娲(葫芦)一脉相通。
  
  图腾或祖先崇拜,是人的脑力思维活跃的产物。脑力思维的物质基础源自食物营养结构的改善,本书集中考证的是考古发掘所提供的采集植物的种类。其实,人类是素食为主、肉食为辅的杂食者。肉食,即动物蛋白质,是促进脑力思维所必需的物质,原始时期只有通过狩猎才能获得。有了农业之后,富有植物蛋白质的稻麦和豆菽类作物,缓和了对动物蛋白质的需求,同时辅以家畜饲养,彻底解决了蛋白质的给源,狩猎从此退出历史舞台。狩猎的各式工具如投枪、弓箭、飞去来器、弋射、网罟、陷阱等的发明和使用,都是脑力发展的产物,较之石磨盘、石磨棒、陶器等的发明使用,它们的发明所需的脑力更加复杂。早期农业的点穴播种棒,及后期的木耒,即来自狩猎的投枪。食草的牛羊马鹿或食肉的狮虎豺豹等,它们都不可能有这些巧妙的工具发明和使用,即因它们的脑力无法与杂食的人类相比拟。
  
  食草动物只要草原丰富,它们可以繁殖得很快,但自然界早已安排好食肉动物以食草动物为食,借以抑制草食群体无限制的增殖;反之,如果肉食动物因草食动物众多而繁殖加快,则一旦食草动物数量急速下降,肉食动物将面临食物来源枯竭而只有活活饿死。自然界并不赋予食草者或肉食者以头脑,让它们自己寻找食物不足的出路。它们只能停留在自然“上帝”既定的脑力水平,让它们在彼此消长中维持平衡。人类走上杂食的道路,开发了奇妙的脑力活动,把双手的功能延伸成各种各样的工具,而走上地球上唯一的所向无敌、摆脱“上帝”意志制约的崭新生活。从原始的采集杂食,到今天这个史无前例的兴旺发达、物质享受奢侈繁华的60亿人丁世界,反映了食物的发展历程,看过本书,会自然而然地从崭新的角度引发深思,本书对此亦作了论述。
  
  采集植物虽然是旧石器晚期到新石器早期世界的共性现象,但从采集转移到原始农业的轨道,却不是全球一致的规律。试看中国考古出土的大量早期新石器时代遗址,它们主要分布在北纬30°~40°之间,即黄河和长江流域。北非古埃及文明和中东两河流域文明,也位于这一地带。中国黄河和长江流域的特点是,尽管植物资源丰富,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分明,植物生长呈繁荣衰退的周期,人们必须动脑筋破解地球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位置与植物生长的关系,从而弄清楚地球在绕太阳轨道上运行的“四至”和廿四节气的位置,取得从采集转向农事生产的主动权。同时,天象观察必然导致文字诞生,历史记载绵延,文化积淀深厚。而热带地区的一年四季,草木常青,采集资源丰富,人们缺乏破解地球绕日运行与当地植物资源关系的动力,以致影响到文字不能产生。至于北纬40°以北,则气候寒冷,采集资源相对稀少,限制了人口的增长,也不利于农业萌生。正由于这种关系,本书在汇集世界各地考古采集资源时,得以大量引用中国丰富的有史以后有关采集植物的文字资料,在反证采集的延续性和丰富性方面,特别出色,是其他地区望尘莫及的。
  
  值得指出的是,由于人力的过度开发,以及地球气候运行的改变,上述这个古文明诞生地带,气候渐渐干旱化,自西而东,古埃及文明和两河流域文明业已消失,只剩下黄河流域继续不断地与干旱化斗争。这种斗争虽然延续,但难以扭转干旱化的大趋势,致使黄河流域到汉唐盛世以后,中国文化发展的重心转向长江流域及其更南地区,缓和了整个不利的形势。与史前采集植物的繁荣景象的对比,促使我们对过去万年来的生存经历,进行必要的检讨和反思。
  
  葫芦这个自然界分布最广泛、采集历史最悠久的植物,它的用途广泛,可以食用、作盛器用,作贮粮、贮水、贮酒、贮药物用,作渡水的“气囊”用,大葫芦有大的用途,小葫芦有小的用处。葫芦更是一切壶罐类陶器的示范模型,可以说,如果自然界没有葫芦,人类的陶器制作将会延迟诞生。葫芦这些共性的用途都还在其次,令人意料不到的是,葫芦为什么会是中国西南苗、瑶、彝等少数民族的原始信仰图腾,说葫芦是他们也包括汉族在内的共同祖先。据常任侠考证,“伏羲、庖牺、盘古、槃瓠,声训可通,殆属一词。无问汉苗,俱自承为盘古之后,两者神话,盖出于一源也”。
  
  葫芦为什么会象征人类的祖先,我孤陋寡闻,未曾看到有人对此作出解析。我的看法是,人类对于妇女的怀孕,肚子膨大,然后产子,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在自然界里到处寻找根源,发现束腰葫芦的整体曲线,与怀孕妇女的身体曲线非常相似,于是联想到妇女的怀孕来自葫芦的某种神秘力量,从而产生巨大神秘的祖先崇拜力量,由此而树立起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概念。至今还有少数民族在家里正堂上供奉葫芦作为祖灵,通常是三个葫芦,分别象征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亡灵。
  
  现今还处于原始的刀耕火种兼采猎阶段的新几内亚高地的拉尼族人,他们利用葫芦的方式,可谓独一无二,值得一记。拉尼人用细长的干燥葫芦外壳,套在男子的阴茎上,从男孩到成年男人都不例外。大人的葫芦套长,小孩的葫芦套短,长的可达40厘米以上,短小的约6~7厘米。套管朝上,与身体成小于90°的锐角,是用绳子绕过腰身固定的。这种葫芦套的使用令人难以理解,我推想它的作用有两方面:一是炫耀身为男人的骄傲身份,二是阻隔无节制的性交,抑制人口的增殖。因为那里的自然资源条件不容许人口的过分增殖,葫芦套的使用,一举两得,解决了性别炫耀和节制生育问题。
  
  自然界里没有现成的细长葫芦,拉尼人发挥他们的才智,搭棚栽培,把葫芦的茎蔓叶片引上棚面,充分接受阳光。到了葫芦开始结实时,他们把幼小葫芦的下部系上一根细绳,绳子下面悬一块小石头,小石头的重量迫使葫芦只能往下生长,不能旁向膨大,到一定时候,小石头的力量不足以使葫芦向下生长了,就换上大一些的石头,如此反复几次,依靠石头的重量把葫芦拉成细长合乎要求的各种规格,然后采摘晒干,去掉里面的纤维和种子,以供使用。这种定向定型的栽培技术,即便是中国的历代农书也没有类似的记载。
  
  通常认为人类从采集植物转向栽培植物即农业生产,是一种质的飞跃,使得人类从此摆脱对采集狩猎的依赖,极大地丰富了食物的数量和质量,这确实是事实,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因为单一化的农耕生活,是很脆弱的,只适应风调雨顺的气候,对自然灾害的抵御能力是很有限的,一旦碰到旱涝病虫灾害发作,只能听天由命,反而不及采猎人的安全性强。
  
  举例而言,在非洲大陆的中非共和国、几内亚、喀麦隆、卢旺达、刚果(布)、刚果(金)、布隆迪、加蓬、安哥拉、赞比亚等国家和地区茂密的原始森林里,分散地生活着俾格米(Pygmy)人。他们还处于狩猎采集的前农耕社会,男子打猎,女子采集野果野菜。俾格米人是世界仅存的矮人,身高只有一米三左右,体重不超过50公斤,却能用毒箭射猎,围捕大象、狮子,他们又爱吃小小的白蚁。长期的狩猎生活,使俾格米人获得十分灵敏的听觉、视觉和嗅觉,他们能准确地说出十米外飞过的一只蜜蜂的种类和雌雄。他们住在小茅屋里,这些小茅屋各家独立,又相连形成一个圆圈,族长的住房位于圆圈的中心。小房屋隐蔽在高大的丛林中,容易躲避野兽的袭击。
  
  俾格米人视森林为“万能的父母”。他们不允许砍伐生长着的树木,只采集干枯的树枝取暖或做饭。曾经有一支西方探险队进入俾格米人居住区,因为随意砍伐树枝而遭到愤怒的俾格米人的驱逐。俾格米人这种严格的生态保护意识与他们的生活条件相适应,相比之下,我们现代人对地球资源的肆意掠夺,真是汗颜无地了。
  
  俾格米人很早就知道使用火,但是不知道生火,由妇女负责保存火种,长生不灭。
  
  有一年非洲中部发生特大的自然灾害,人们到处流浪逃生,饿死的人不少。有些人逃到俾格米人生活的森林里,受到俾格米人的接待关心。俾格米人教这些农耕客人怎样打猎,怎样采集野果野菜,怎样吃白蚁,结果没有一个人挨饿,还学会了采猎技术。这些人回到灾后的故乡,对俾格米人心存感激。但是因俾格米人身材矮小,又未进入农耕社会,周围居民非常歧视他们,并且竟然迷信吃俾格米人的肉可以健身,因而不断屠杀俾格米人,使俾格米人的数量急速减少,生存的地域不断被侵占缩小。进入农耕社会的现代人,认为从狩猎采集转向农业定居,是人类进化的标志,但在对待俾格米人的行为上,却表现为不折不扣的野蛮倒退。这种现象,促使我们思考现代农业的得与失,思考怎样调整农业结构的走向,从单纯的资源消耗型农业中摆脱出来,走上资源循环式的生态型农业道路。
  
  本书作者在后记中提起,她的童年正值20世纪60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凡是经历过那一段所谓“天灾”日子的人,都会对那些艰辛的生活日子记忆犹新。但这段日子对作者来说,更有其他人所想象不及的艰辛。作者出身于一个父母从事园林工作的家庭,一家人就住在半山区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对于识别环境周围植物的名称、生长特点等,远比其他成年人熟悉。特别是三年粮食大减产的日子里,全家人都为粮食问题奔波,她这个小孩子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整天在山里搜寻采集可以果腹的橡子、马兰头、荠菜等野果野菜充饥;还要千方百计寻找可当燃料的枯枝落叶、枯树桩之类,弥补煤饼供应的不足。种种艰辛的情况详见后记,这里不具引。儿童时期的经历对长大后工作成就的潜在影响是最深远的,可以说是一种共性的规律。本书作者之所以会以此为选题,并作出相应的思考,其儿童时期的生活经历,无疑起了决定性的潜在影响。
  
  
  
  游修龄
  2010年3月10日于华家池之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