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茶论》作者问题的探讨

游修龄

宋代十来种茶书中,《大观茶论》占有重要地位。有关《大观茶论》的作者,在茶叶学界历来认定为宋徽宗赵佶所著。如新近出版的《中国茶叶大辞典》(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0)的介绍是:“《大观茶论》,原名《茶论》,又称《圣宋茶论》。宋徽宗赵佶撰。约成书于宋大观元年(1107)。自《说郛》刻本始改今名。另有《古今图书集成》刊本。全书2800余字,…其中论及采摘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煮之妙,尤为精辟,反映北宋茶业发达和制茶发展的一个侧面。有些论述至今仍有参考价值。”(pp.681)又,《中国茶叶大辞典》对赵佶本人的介绍是:“赵佶(1082~1135)…以皇帝之尊,于大观元年(1107)编著《茶论》(后《说郛》中收此书,称之为《大观茶论》)。共二十目,从茶叶栽培、茶叶采制,直到茶的烹试、鉴评都有记述,至今尚有借鉴和研究价值。赵佶自己嗜茶,还擅斗茶和分茶之道,提倡百姓普遍饮茶。宋代斗茶之风盛行,制茶之工益精,贡茶之品繁多,与赵佶的爱茶关系密切。”(pp.667)。稍早的《中国茶学辞典》(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也以赵佶为作者,内容差不多,不俱引。
另据《中国古代茶叶全书》(阮浩耕、沈冬梅、于良子点校注释,浙江摄影出版社,1999)对赵佶及《大观茶论》的按语说:“赵佶(1082~1135),即宋徽宗,北宋的第八任皇帝,神宗的第十一子。多才多艺,却治国无方。精于茶艺,曾多次为臣下点茶。见蔡京《太清楼侍宴记》:“遂御西阁,亲手调茶,分赐左右。……《大观茶论》正如本书所揭,成书于北宋大观年间,共二十篇,其中关于点茶的一篇,详细记录了宋代这种代表性的茶艺。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中有著录:“圣宋茶论一卷,右徽宗御制。”明初陶宗仪《说郛》收录了全文。但由于《宋史·艺文志》及其他的目录书及丛书、类书等都没有收录该书,因而历来也有学者怀疑此书并非徽宗所作,但也只限于怀疑而已。”(pp.89)
上面引文中所谓“历来也有学者怀疑此书并非徽宗所作,但也只限于怀疑而已。”确是事实,因为怀疑者只凭《宋史·艺文志》及其他类书都不著录此书这一事实,没有其他更多的论证。又,冠名宋徽宗,落实了作者,也是好事,故茶学界也没有人再去钻这个牛角尖了。但笔者认为《大观茶论》落实为赵佶所作,其实有很多疑窦。对这书的作者问题提出探讨,弄清楚一些客观事实,不是没有意义的,因此试作以下的讨论,以供交流求正。
这书原名《茶论》,在作者自序的末段说得很清楚:“…偶因暇日,研究精微,所得之妙,人有不自知为利害者,叙本末列于二十篇,号曰:‘茶论’。”作者是谁,没有年代,没有署名。直到南宋晁公武在他的《郡斋读书志》中用“圣宋茶论”字样介绍,要知道,在茶论前加“圣宋”二字,完全与作者无关,圣宋二字是宋朝首先使用的对宋王朝的尊称,在宋代的铜钱上也铸有“圣宋”二字。宋以前无此用法,宋以后的元、明也没有用圣元、圣明,清朝以称大清为主,偶然也出现圣清。
问题在于晁公武在“圣宋茶论”后写有“右徽宗御制”五字,落实为宋徽宗所写。《圣宋茶论》的原书已不得见,直到明代陶宗仪才收集到《圣宋茶论》,将它编入《说郛》中,时间已是明代,不好再用“圣宋”,于是陶宗仪根据“右徽宗御制”的说法,将“圣宋”改为“大观”,圣宋不牵涉具体的年份,改“大观”便把这书的写作年代落实为徽宗大观年间(1107~1110)所作。
赵佶登帝位改号“建中靖国”时(1101)只有19岁,不可能著《茶论》。次年又改号“崇宁”,只五年,才改“大观”(1107~1110),共四年,所以《大观茶论》当是赵佶25至29 岁之间所作,似乎偏早了些。《说郛》将其定为“大观”,必有所据,但即使如此,仍难以肯定即徽宗所作(详后)。
赵佶即帝位前是个皇室的公子哥儿,先后被封为遂宁王、端王。他喜爱踢气球(即足球),即位后,生活尤其穷奢极欲,滥增捐税,无偿搜刮江南民间的奇花异石,称“花石纲”,运送汴京,修筑“艮岳”园林,将北宋政府历年积蓄的财富挥霍一空。“花石纲”害得许多百姓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爆发了方腊、宋江等农民起义,赵佶又派兵进行了血腥镇压。
赵佶这种养尊处优、穷奢极欲、过着“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赵佶词:眼儿媚)的享乐生活,其内心是很空虚的。于是他从精神方面,追求风雅,寄情于书法、绘画、吹弹、声歌、词赋等,以求得弥补,斗茶自然是内容之一。
另一方面,他作为一国之君,对治理国家的主导思想竟然是崇拜老子,亲笔御批,尊称《道德经》为《太上混元上德皇帝道德真经》,大建宫观,自称“教主道君皇帝”,他身边的宦官不称他为皇上,而称他为道君。又亲自注释《道德经》,并下诏把《御解道德真经》颁行天下,纳入科举考试。他从读《道德经》变成迷信道教,经常请道士看相算命。他的生肖属狗,为此禁止汴京城内屠狗,很是好笑。
基于以上的背景简要介绍,我觉得“大观茶论”有很多难以解释的矛盾之处,现试分四点陈述如下:
1,《大观茶论》(以下简称《茶论》)序言中说:“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咸以高雅相从事茗饮。………偶因暇日,研究精微,所得之妙,人有不自知为利害者,叙本末列为二十篇。号曰茶论。”等,这种行文的语气,其身份象一个熟谙茶叶生产的文人,而不象深居皇宫内院的帝王。对比宋高宗的自述:“朕见令宫廷中养蚕,庶使知稼穑艰难。祖宗时,于延春阁两壁画农家养蚕织绢甚详。…”(《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高宗自称“朕”、“见令”、“使知”等才是皇帝口气。
2,《茶论·地产》篇说:“植产之地,崖必阳,圃必阴。盖石之性寒,其叶抑以瘠,其味疏以薄,必资阳和以发之。土之性敷,其叶疏以暴,其味强以肆,必滋阴以节之。”紧接着的小注云:“今圃家皆植木,以资茶之阴。”又,《天时》篇说:“茶工作于惊蛰,尤以得天时为急。…若或时旸时燠,芽奋甲暴,…有蒸而未及压,压而未及研,研而未及制,茶黄留渍,其色味所失已半。故焙人得茶天为庆。”又,《采择篇》说:“撷茶以黎明,见日则止。用爪断芽,不以指揉,虑气汗熏渍,茶不鲜洁。故茶工多以新汲水自随,得芽则则投诸水。……”以上这些叙述,不是生长在茶区的人,或没有到过茶区的人,是不可能说得如此精到内行的。比赵佶早七十来年的蔡襄(君谟)《北苑茶》五言长诗, 上半提到“…才吐微茫绿,初沾少许春。散寻紫树遍,急采上山频。宿叶寒犹在,芳芽冷未伸。茅茨溪上焙,篮笼雨中民。…带烟蒸雀舌,和露叠龙鳞…”这些叙述即是他实地考察经历的提练。后半段叙新茶上贡的严格规定:“作贡胜诸道,先尝只一人。缄封瞻阁下,邮传渡江滨。…年年号供御,天产壮瓯闽。”更显示了皇室对新茶的独霸、垄断性。赵佶不是陆羽、蔡襄等,他生活在皇宫内院,从未去过远离汴京3500里之遥的福建茶区,怎能说得像实地考察过或生长在茶区人的所见体会一样?
3,《茶论》2800多字中,最精彩的部分是《点》篇,这是二十篇中字数最多的一篇,充满了实践经验和体会心得,说明徽宗深谙此道,后人认《茶论》是徽宗所写,也据此为理由。但笔者以为徽宗之擅长点茶,是因皇家有优先的权力,年年享受早春上贡的北苑(福建)名茶,而上贡的茶叶必须先经过产地斗茶评比,优胜者才有资格上贡,这就促进了斗茶的技术不断提升。在社会风气盛行饮茶、斗茶的气氛里,赵佶富有点茶的经验心得,是不足为奇的。但不能据此认为《点》篇的文字必然出自赵佶之手。因为早在北宋中期时,斗茶已遍及全国,民间积累的点茶经验已经十分丰富,北宋南屏山麓净慈寺的谦师便是点茶高手,人们尊称其为“点茶三昧手”。(三昧,原是佛教梵文samadhi的译音,意指屏除杂念,专注一境。后引伸为指懂得某事(如点茶、绘画、书法)的奥妙诀窍。茶叶书刊常误作“三味手”)。元祐四年(1089) 冬,苏轼游览西湖葛岭的寿星寺,谦师赶到北山,为苏东坡点茶。苏轼品尝谦师的茶后,写有《送南屏谦师》诗云:“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忽惊午盏兔毛斑,打作春瓮鹅儿酒。 天台乳花世不见,玉川凤液今安有。先生有意续茶经,会使老谦名不朽。”但后人以徽宗为《茶论》的作者先入为主,对赵佶的点茶水平评价便显得过于拔高,如说“直至北宋末年,历史上著名的嗜茶天子宋徽宗著《大观茶论》,对斗茶进行总结、提高,以至出现了‘争新斗试夸击拂’之说,自此斗茶之风更是日炽一日。”这不符合早在徽宗之前民间斗茶已经十分风行的实际。
4,对《茶论》作者的推测。
探讨《茶论》作者的真伪,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成书的时间问题,如果时间不在大观年间,则徽宗是《大观茶论》的作者便不能成立。二是时间确定为大观后,还有个作者是否一定是赵佶的问题。
关于《茶论》的成书年代,定为北宋末的大观年间,不是更早,可以认为没有问题。要证明这一点,《茶论》的“筅”篇是个关键。筅为东南闽瓯口语,《说文》未收,最早见于隋·陆法言的《广韵》,释筅为“饭具”,这是对的,因为筅是用粗竹丝扎成的一种短小帚,用来洗刷饭碗、饭锅等厨房用具。到宋·丁度的《集韵》中,对这字的解释明确称之为“筅帚”,筅帚是闽瓯的口语,至今福建、浙南一带的口语仍称这种饭具为“筅帚”。把筅帚的竹丝进一步劈得十分纤细,成丝状小帚,专称为茶筅。-茶筅是用来旋转打击和拂动茶盏中的茶汤,使之泛起汤花,进行斗茶评比。查《集韵》编于景佑四年(1032),至治平四年(1067)完成,把筅仍释作“筅帚”,表明那时还是厨房用具,茶筅尚未出现。
早于赵佶七十年的北宋蔡襄(1012~1062)《茶录》的下篇《论茶器》中,详列当时茶器有茶焙、茶笼、砧椎、茶钤、茶碾、茶罗、茶盏、茶匙、汤瓶等。其中的“茶匙”即是茶筅尚未出现之前用来点茶击拂的茶具。既然蔡襄那时尚未使用茶筅,也即排除了《茶论》成书在大观之前的可能性。
其次,关于徽宗和《茶论》作者的关系问题。北宋末年期间,是徽宗生活穷奢极欲,滥增捐税,搜刮江南民间的奇花异石,运送汴京,修筑“艮岳”园林的阶段。也是对福建北苑贡茶追索的高峰时期,熊蕃的《宣和北苑贡茶录》(宣和(1119~1125)是继大观以后的年号),从这书中可以看出北苑贡茶的负担是多么沉重,如龙焙的贡量,北宋开国的“太平兴国初才贡五十片,元符以片计者一万八千,…今则为四万七千一百片。”(片,或作斤)。熊蕃此书约著于宣和七年(1125),他在书中有一句十分重要的话:“…至大观初,今上亲制《茶论》二十篇…”这条文字明确《茶论》是“今上”即徽宗亲自所制,而且把时间定在大观年间,即徽宗25至29岁时,熊蕃这话应如何解理?是否可信?回答是肯定的,但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其中还有文章。
历史上凡属皇帝亲自下令编制、纂修、绘制的书籍、绘画等,虽然都有原作者的姓名,但往往不可以直接署名,颁布时多用“御制”字样。如北宋和南宋都有《耕织图》,也都有绘制者的姓名记载,但一般都称《御制耕织图》。南宋于潜令(今临安)楼畴绘呈《耕织图》四十三幅,民间已失传。元代曾有程棨临摹本,藏清宫内,清朝是康熙命画工根据程棨摹本再临摹,加以变通,署名御制,不署画工姓名。清《授时通考》卷五十二《耕织图》首题“圣祖仁皇帝御制耕织图”,康熙自序云:“朕早夜勤毖,研求治理。念生民之本,以衣食为天。……爰绘耕织图各二十三幅,朕于每幅,制诗一章。…复命镂板流传,用以示子孙臣庶,俾知粒食艰难。…”据此,笔者以为,既然《大观茶论》的内容存在上述一系列疑问,这书的诞生,有可能是徽宗诏令福建地方官撰写《茶论》进呈,或者反之,是福建地方官将某人写得较好的《茶论》进呈给徽宗,获得徽宗的首肯,于是按惯例在《茶论》之前加圣宋,成《圣宋茶论》,不能署原作者姓名。到南宋晁公武根据熊蕃的“大观初,今上亲制《茶论》二十篇”之说,补充说明是“徽宗御制”,明初陶宗仪《说郛》改《圣宋茶论》为《大观茶论》,赵佶御制之说不变,流传至今。至于《茶论》的原作者则早已佚名,无从考证了。笔者以为只有这样分析,才能解答以上指出的诸多名实不符的矛盾问题。
2003,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