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韩剧”引发的感想

游修龄


“韩剧”是韩国电视剧的简称,我平时不看电视剧,因为太费时间,得不偿失。但在电视机前更换频道时,偶然接触一些电视剧节目,会意外发现一些引人注目的镜头,最近放映的韩剧“看了又看”便是一例。
“看了又看”故事中一位男角色是公司或机关的工作人员,他的办公室座位背后墙壁上挂有一个长方形的镜框,里面写着从右至左排列的“忠丹國憂”四个繁体汉字。每次他离开办公室或到达办公室,这个背景镜框必然随同人物形象一起进入观众的视野,这是导演的手法,借此表达意向。我相信,这个镜框不是导演临时想出来挂上,而是一般办公室的实况反映。
这个镜框的出现,一幌而过,却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因为中国现在任何的单位,不管是机关学校或公司企业的办公室或会议室里决不会悬挂这种“过时”的繁体字的警语。可是我认为韩国人民从日本统治下解放出来,通过全体国民的同心协力,不过短短的几十年里,经济和文化生活都已经挤身于世界前列,在亚洲仅次于日本,这种成就的动力正是“憂國丹忠”,以此作为座右铭,具有永久的动力。
有一次在电视新闻中,看到韩国外交部招待国际友人的镜头,招待会的场所,四壁不是一幅两幅、而是挂满了直条的汉字书法条幅,弥漫着浓厚的文化气息,引起我的注意,这种室内悬挂书法条幅的现象,在国内的公家单位已经绝迹,私人也仅见诸于个别爱好书法的知识分子的书斋里,一般现代化装修的会客室或会议厅里,布置豪华炫目,决不会悬挂书法条幅这种背时的古董了。至于在韩国电视剧里看到一些老房子,走廊和室内都悬挂着汉字对联,则很平常。我还看过一个韩国历史故事剧,讲到乡村里村民发生纠纷相持不下的时候,便去请村里的教书先生来调解,那位教书先生身穿宽袖长袍,头戴透明纤细的乌纱帽,很象中国明代书画里的人物。先生一到现场,大家都向他行礼,先生的发言是权威性的,他作出的裁决会为双方所接受。反映了韩国读书人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在基层是很受尊敬的,因为教书先生知书达理,是正义和公正的代表。对照现在的农村中小学教师工资被乡镇干部挪用、拖欠,地位低下,投诉无门,恍如隔世。所谓三农问题,说到底是重视教育、塑造公民的高尚素质问题,而教育问题又必须从尊重知识,提高教师的水平和地位入手。
如果知道韩国人的生活和思想里深受儒家伦理道德观念的薰陶,有悠久的历史传统,那末对上述韩剧里悬挂的“憂國丹忠”现象就不足为奇了。据《前汉书》记载:“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以礼义,田蚕织作。……是以其民终不相盗,无门户之闭,……东夷天性柔顺,异于三方(师古曰:“三方,谓南、北、西也。”)。故孔子悼道不行,设桴浮于海,欲居九夷,以有以也。”(《前汉书·地理志》卷八下)
儒家对韩国的这种影响,还明显地表现在韩国钞票的图像设计上。 韩国的钞票面额分10 000 元、5000 千元和1000 元三种。10 000 元鈔的人像是朝鲜历史上兴旺的李朝世忠大王(1397~1450),犹如中国的汉唐盛世。世忠大王组织了一批学者创造了朝鲜文字~谚文,此前一直使用汉字,所以永远怀念他。5000 千元钞票的人像是李律古(1536~1584),他是朝鮮历史上著名的儒家代表人物。1000 元钞票的正面背景为孔庙,人头像也是朝鲜历史上著名的儒家代表人物李退溪(1501~1570),二李都崇拜中国朱熹的理学。最近一则报道说,在韩国召开的一次国际儒学讨论会上,一位韩国学者和著名华裔新儒学家杜维明教授就儒学问题进行辩论,这位韩国学者说儒家的正统在韩国,不在中国,并拿出一张韩国1000 元面额的钞票给杜看,诘问说如果儒学正统在中国,为什么中国的鈔票上没有孔庙和孔子的人像?
这个诘问虽然片面,却确实有值得深思的地方。中国的钞票在中华民国时期,上面印的是孙中山或蒋介石的头像;新中国的钞票经历的变化很复杂而频繁,从1955年发行第二套人民币开始,钞票图样的设计是颇费心思的。简单地归纳,从1955至1962年,按钞票面额的不同,使用了天安门、延安塔山、井岗山、民族大团结、工农联盟等画面。1962 年发行的第三套人民币,使用的图像有女拖拉机手、车床工人、炼钢工人、人民代表步出大会堂等。改革开放后的1987 年,发行第四套人民币,100 元币正面为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四位领袖侧面浮雕像;50 元为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头像;10 元为汉、蒙族人物头像;5 元为藏、回族人物头像;2 元为维吾尔、彜族人物头像;1 元为侗、瑶族人物头像。第四套的设计,考虑得很全面,既有领袖的头像,又包括工、农、知识分子及少数民族。1999年的新版100元钞,只有毛主席一人的头像。
不论钞票的图案怎样变化,从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钞票图像设计上,始终没有中国历史人物的地位。这种设计思想的背后就是对历史传统的否定和决裂。以至于被韩国学者钻了空子,用中国钞票的图像设计没有孔子和孔庙,韩国有,来论证儒学的正统在韩国不在中国。
回顾近百余年来,我国饱受帝国主义者的侵略欺凌,清朝一再割地赔款以求和,丧权辱国,莫此为甚。中国的国难何以如此深重?“五四”新文化运动总结历史的教训中,得出的结论是封建社会的全面腐朽,皆因统治阶级利用儒家学说的精神毒害人民所致。于是针对性地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否定文言文,提倡白话文,主张把古书丢进茅坑,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等。在当时国难深重,急于要摆脱封建旧枷锁,开辟新出路的情况下,出现这种过激的思潮,所谓纠枉必须过正,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一直没有进行反思,反而在文革中进一步与传统彻底决裂,陈伯达公开说大学的历史系可以取消,更是加重了这一失误。改革开放以后,因急于追赶由文革造成的与国际的差距,把“发展”理解为“发展经济和科技”,人文教育一再冷落滞后,便产生了上述“韩剧”中所看到的这种反差。韩国(还有日本)并没有打倒孔子和儒学,为什么却赶上世界经济文化的发展水平?新儒学受到韩国学者的诘问,不能说是强词夺理,值得我们深思。
200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