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烤”的字源问题

游修龄

马南邨《燕山夜话》第五集有一篇“烤字考”,从北京著名的烤肉宛谈起:“烤肉宛有齐白石所写的一个招牌,写在一张宣纸上,嵌在镜框子里。文曰:‘清真烤肉宛。’在正文与题名之间,夹注了一行小字(看那地位,当是写完后加进去的),曰:‘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原无标点)看了,叫人觉得:这老人实在很有意思!因在写信时问了朱德熙,诸书是否真无烤字;并说,此事若告马南邨,可供写一则燕山夜话。前已得德熙回信,云:‘烤字说文所无。广韵、集韵并有燺字,苦浩切,音考,注云:火干。集韵或省作熇,当即烤字。燺又见龙龛手鉴,苦老反,火干也。’烤字连康熙字典也没有,确如白石所说,诸书所无。”
白石老人很慎重,为了写这个口语为 kao 的烤字,特地请教文字专家朱德熙,才放心。马南邨《燕山夜话》据此,写下了“烤字考”。
马南邨对烤的字源作了周详的回顾,他引:《诗·大雅·板》:“匪言我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笔者附注:这话的大意是,不要嫌我老,把我的劝告,当作取笑的资料,等到忧患闹大了,象火势之熇熇(火盛),已经来不及,不可救药了。)指出:“最初显然没有烤字,而只有熇字,这是可以肯定的。那末,后来为什么变成烤字呢?看来这大概因为熇字是“苦浩切,音考”,日久天长,人为了便于记忆,索性把它改为从火从考。从火则表示以火烘热;从考表示它的读音。这是很合理的一个改变,它符合于我国文字推演和发展的一般规律。 ”
朱德熙给齐白石的回信里指出《广韵》和《集韵》里还有个“燺”字,音考,熇当是燺的简化。
烤的字源到此已经解决。
不过马南邨只证明烤的原字应该是熇,烤是民间把与熇同音的考加火成烤,没有进一步追究民间这个写成烤的字起源于何时?现在吃烤鸭、烤鹅很流行,到底这烤字出现于什么时候?虽然不大可能弄清楚,但我还想作些“画蛇添足”的补充。
《诗经》里的“多将熇熇”,只是形容火势的炽烈,不是烘烤食物。熇作烘烤食物,首见诸《齐民要术》卷八“八和韲第七十三”引汉《食经·作酱法》:“热捣芥子…微火上搅之。少熇,覆瓯瓦上,以灰围瓯边,一宿即成。”少熇,就是稍微烘烤一下。
其次,把熇的义应用于农业生产上,就是烤田。宋元农书中提到水稻田在一定的阶段,要把田水排干,让其在太阳下晒至微裂,所谓“曝根令坚”(《齐民要术·水稻篇》语),称之为“燺田”、“熇田”、或“焅田”。“燺田”即“熇田”,这里又多出一个“焅”字。焅在《说文》中释“焅,旱气也。”《广韵》释“焅,热气。”焅作旱气解,音 ku ,作热气解,音 kao 。孤立地看这两个释义,和烤相差较远,但具体到实际应用,如水稻的烤田,便成“焅田”,与烤一脉相通。又,南宋吴自牧《梦粱录》“面食店”中说:“南渡以来,凡二百余年,则水土既惯,饮食混淆,无南北之分矣。大凡面食店,亦谓之分茶店。若曰分茶,则有四软羹,石髓羹…软羊焅腰子,…”这软羊焅腰子,显然就是烤腰子,当是北方烹饪技术南渡带到临安来,南方人也惯食了。
《汉语大词典》对烤的出处,引用了《红楼梦》第四十二回中的一段话:“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了,都道:原来如此。”这段引文把烤的使用提前到清初,表明清初时已经使用烤字。遗憾的是我收藏的一部清道光十二年(1832)精校全图、铅印评注本《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同一段文字中,不作“烤”,而作“烘”字。我又查阅了几种迟于1832 年印刷的《红楼梦》,则都作烤字,《汉语大词典》大概根据的是较迟的版本。至于比道光十二年更早的版本,是否有作烤的,因我不是红学专家,没有条件再追溯了。
不过据现在北京华天饮食集团公司的介绍,烤肉宛创建于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是北京经营烤肉最老的餐馆,当年推车支摊卖烤肉的店主,是京东大厂的宛姓回民,所以立字号为“烤肉宛”。这样,可以找到 kao 的口语用烤字表达的,是在公元1686年,《康熙字典》是康熙五十五年(1716)成书,尽管《康熙字典》不收烤字,但民间已在流行使用了。
考虑到我国西北牧区吃烤羊肉、烤全羊已经有悠久的习惯和历史,这与当地的气候干燥,不具备用水煮食的客观条件有关,烤羊的起源不管是西北原有的,或从西方传来,都应该十分久远。就是不知道它是否发 kao(烤)的音?难道它同现在的烤音,没有任何联系?
《孟子·梁惠王上》:“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其中的豚和彘都是猪肉,为什么一句话里重复提到猪肉?为此, 周有光先生在“读孟一疑”的短文中对于《孟子》这句话里两处提到猪觉得不好理解,说他年轻时曾把这个问题请教学校的老师,老师笑说“不知为不知”。金克木先生看过周先生的小文以后,也有同感,认为古书中的话,莫名其妙的不止孟子这一条,这是对孟子的误会。其实很简单,豚是小乳猪,食法是在火上烤熟了吃全猪(至今宴会上还有烤乳猪),同彘(成年猪)要屠宰、分割后烹饪完全不同。不同的吃食方法,使用不同的称呼,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孟子的时候既然已经吃烤乳猪,是否称熇?或烤?可惜不得而知。
再往前推想,早在狩猎时期,人们已经将猎物特别是小猪小羊等放在火上烤吃,那时的人们应该有个烤的口语,总不能像哑吧一样,只知道放到火上烤了吃,而没有一个称呼吧。至于这个发声是么?我们无法知道,应该各地有各地的称呼,当然不一定会是现今的“kao”(烤)音。
现今烘烤连用的“烘”字,见于《诗·小雅·白华》:“樵彼桑薪,卬烘于煁。”朱注:“樵,采也。桑薪,薪之善者也。卬,即我。烘,燎也。煁,无釜之灶,可燎而不可烹饪者也。”桑薪是优质柴,用来烹饪的,现在却用来在无釜的空灶里烘燎,诗人的原意是对自己的处境不满,大材小用。但我们当作实际的字义看,则烘和烤的意义相同,烘和熇早已录入汉字,而烤字的出现时间不明,目前只知道在清初。
《诗经》里一些字的音,往往还保留在南方江浙一带的口语里。如上引的“卬”音ang(昂)字,旧版《辞海》引《新方言·释言》:“今徽州及江浙间言吾为牙,亦卬字也。俗用俺字为之。”又如烘烤连称,南北通用,但温州方言多称“烘”,少称“烤”。如暖手的竹编“烘笼”,不叫“烤笼”。“烘番薯”不叫“烤白薯”,“烘干”不叫“烤干”,“烘火”不叫“烤火”等。
甲骨金文中有个“炙”字,指把肉放在火上烤,还有个羊下从火的字,指把羊放在火上烤,还有个“焦”字指把鸟放在火上烤。这炙、羊下从火及焦,都是最早的烤食方式。现在的炙发 zhi 音,焦发 jiao 音,与烤、熇相差较大。《诗·小雅·瓠叶》:“有兔斯首,燔之炙之。”毛传:“炕火曰炙。”燔是堆起柴火烧,炙是在炕火上烤。《晋书·王尼传》:“辅之等入,遂坐马厩下,与尼炙羊饮酒,醉饱而去。”则炙羊也即烤羊。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荤素从食店”一节中,提到当时临安(杭州)街上沿门叫卖的熟食点心中,有“炙鸭”,所以这“炙鸭”事实上即烤鸭。那末,烤鸭在南宋即已有之,只不过不称烤鸭而称炙鸭罢了。只是,南宋的炙鸭技术是否已用挂炉或闷炉?或较原始的烤炉?我们不得而知。
朱德熙引《集韵》说“熇”是“ 燺”的简省,但“熇”已先见于《诗》、《说文》及《齐民要术》,“ 燺”却迟迟见于隋《广韵》、梁《玉篇》及宋《集韵》,说“熇”是“ 燺”的简化似不能成立。
“焅”(ku 或 kao)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字。英语里相当于烘烤的字,有cook, roast , bake 三字,以 cook 为最早 ,字典上的解释是“cook to prepare for eating by heat ,as by boiling , frying , or baking 。”( 用煮、烘或烤加热制作食物)。cook 的前身是 pekw,指把食物烤熟(to cook, ripen )在拉丁文中作 coquere , 也是烘烤( to cook)之意 。
又,英语的 bake ,字典上解释是:“to cook bread…with continuos , even , dry heat , espcially in an oven”(用连续、均匀的干热,烘烤面包…,尤指在炉中烘烤。)这与汉字的“焙”(bei,指微火烘烤,如焙茶,音义都类似。 cook 的音义和焅(ku)的音义相似, bake 的音义与焙的音义十分相近,这两对字在语源上是否有关联?值得注意,但不可瞎猜,要请教语言学家。
取火用火的历史悠久,用火的技术也因食用、生活用、制造加工用而有不同的称呼,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这种名称各异的火旁之字,一方面有字义和应用上的区别,另一方面往往也可以彼此通用。如孤立的烧和烤,彼此的意义差别很大,但口语时常烧烤连称,烧和烤同义。北方的“烤鹅”,南方称“烧鹅”,同样的东西,因地区不同,称呼有异而已。
甲骨金文的“炙”、羊下从火及“焦”字,可以认为都还没有使用炉子,直接在火上烤。
现代化的烤鸭或鹅,都用电烤,流水作业,配料规格统一,味道也标准化,较少特色。传统的烤鹅和烤鸭都要在特制的烤炉中进行,烤炉又有挂炉和闷炉之分。过去是用木炭作燃料,风味便因地而异,各有特色。早年温州的闷炉烧鹅,闷炉是用特定的草和泥土捣和,做成大腹、小口、有盖、一米多高的大肚圆形炉子,下边有通风道,燃料要选用特定的树枝(如松枝),先把炉温烧热至200多度(摄氏)的温度,待松枝完全烧成炭灰,再将欲烤的鹅用叉叉进炉内的挂钩上,炉温因密闭而能保持高温一两小时不退,这样烤出来的鹅(或鸭),除了配料不同的差异,更富有不同燃料气味渗入肉质带来的特殊香味,我们已无缘欣赏,这已经是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了。
2004,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