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 茶 记
游修龄
五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四上午,我们单位十多个退休的老人,很久没有相聚了,大家相约到三台山去喝茶。三台山位于西湖杨公堤之西的南高峰山脚下面,那里有个宾馆,供应喝茶兼吃饭。我是在三十余年前去过那里,印象淡忘了,可是汽车开到那里,立即勾引起记忆,只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了。
这个喝茶的地点不是茶室、茶馆或茶楼,而是“茶地”,选址实在出人意外的清幽可爱。周围都是上百年、几百年树龄的高大樟树林,利用树林下的空间,铺上水泥混凝土,疏疏落落,安放着茶椅和茶桌,可以随便挪动,我们把四张圆桌拼连起来,大家围坐,既便于交谈,又不妨碍服务员添水冲茶。
樟树林长得非常高,枝叶密密麻麻,当天35度摄氏的高温,坐在下面,抬头往上看,都是厚厚的浓阴,太阳光只能偷偷摸摸地从叶子的缝隙里进来一丝丝,一点点,根本没有酷热的感觉。一扫城里的闷郁气氛,真令人心旷神怡。现在,杭州闹市里的茶馆、茶楼、茶室已发展到几百家之多,那里面的布置虽然追求淡雅闲适,却无法抵挡街上车流的噪音,心情无法安静下来。象今天这样的大热天,进这些茶馆里喝茶,虽然有空调,怎能比得上这里的自然幽静和时不时的鸟语伴唱呢。
我们到得最早,不久,陆续有一批批茶客到来,大家各自找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来吸口长气,好似久渴的喉咙,先喝下一大口凉水再说。接着,我注意到,这些从四面八方来的茶客,几个人一堆,几个人一桌,开始娱乐了,不外乎两种,打麻将或玩扑克牌。玩到兴高采烈时,禁不住大笑大呼,好像从中有永远挖掘不尽的乐趣。
我们边谈边品茶,不觉已到用中饭的时间了,宾馆里有餐厅,那些玩扑克牌和麻将的茶客们都进餐厅去用餐了,我们则请服务员把匣饭拿到树荫下,分发给大家,在这样美好的树荫下用餐,是人生难得有的享受,何必一定要进餐厅老规矩用饭,却放弃了树荫下用餐的别有风光呢。
到底是老年的知识分子了,没有人想到把如此宝贵的樟树荫下品茶,用来玩扑克牌和打麻将。大家在赞叹了一番这个喝茶地点的难能可贵之余,不知不觉中把话题转到本单位的一些见闻上来。彼此许久没有晤面,每个人自己知道的东西,不一定别人也知道,所以各种信息汇聚起来,便觉得很新鲜,谈的人以“传销”轶闻为乐趣,听的人则觉得闻所未闻,耳目为之一新。
不过,谈话时尽管兴味盎然,事后想想,却产生了不应有的感慨,“牢骚太盛防肠断”。因为在所谓打造世界一流大学的大好形势下,我们没有交换一流大学取得了那些新成就,象报纸上经常报道的那样。我们谈来谈去,却都是些想象不到的丑闻。譬如学校过去每月发放教职员工的工资,数额甚大,是由设在校内的工商银行代理处代发的,员工的取款存款都很方便。后来不知怎么,改由农民银行代发,校内的工商银行代理处也取消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改变呢?是银行之间相互争取客户,农行是通过某副校长取得这个代理权的。作为回报,安排了校长的儿子进农行工作。这事本来没有人知晓内情,偏偏这位儿子不争气,进农行没有多久,就发生了挪用存款的丑闻,他们的反应极快,抡在司法部门采取行动之前,便把儿子送去国外,在国外过了几年,再回来便平安无事了。
又如,一位不学无术的教师,只因配偶是人事处长,从讲师到副教授,到教授,一路畅通无阻,论文东抄西袭,留学回来,国外的专家来作报告,请他翻译,敬谢不敏,谁也奈何他不得。想不到后来却受到毕业生的“回报”,这个系的几届毕业生,逢毕业几周年纪念,相约回母校共聚,邀请了以前所有上过课的老师,唯独没有邀请他,这种迟到的礼貌抗议,学校恐怕也不知道。
谈到近年来选报两院院士的时候,一位院长的神通广大,省里通不过,就跑北京公关,居然获得提名,报上一公布,便引来强烈反映,有人向北京评委会检举这位院长的科研成果伪造数据的事实,终于杜绝了他的荣升之路,也纯洁了院士的声誉。类似的还有另一位副校长,另一位院长,一位教授,都曾通过省里的院士提名,上报以后,经人检举,或伪造数据,或抄袭他人成果,或学术水平名不符实等,尽管省里通过,最后都未能在终审过关。这不能说是学校的损失,应该说是给学校和本人敲起的警钟。
现在普遍的情况是,教授的称呼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教授前再加“著名”二字,人家才相信你象教授。在“著名教授”后再加什么“学科带头人”、“博导”等 ,
则表明又高教授一等。你追我赶,大家都又拉平了,这些外加的头衔都不希奇了,必须在著名教授、学科带头人、博导之后,外加“院士”,便有画龙点睛、压倒群芳之妙,如果世界一流大学就是这样在你追我赶里诞生的,那也太讽刺了。
吃罢午餐,我们之中的“老壮派”,体力还甚好,都冒着烈日去一里路外的于谦祠瞻仰明代这位伟大的爱国者。留下的人就在周边走走,附近有一株树龄高达千年的唐朝大樟树,树的主杆有两大分杈,其中一个已枯秃了,用粗木架支撑着。另一半大分杈的枝叶还甚茂盛。树前方立有一块说明的纪念碑。纪念碑的两侧修建了石级及护栏,大概是防止游人过分地走近观看和抚摸破坏罢。但难免也有损树周围的景观。在树前拍了照,算是留下纪念。
回到喝茶的地方,去参观于谦祠的老壮派都回来了,“千锤百炼出深山,烈火焚烧只等闲,粉身碎骨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的体力不允许我跟老壮派前去瞻仰,背诵这首于谦咏《石灰》诗,表示对这位先哲的敬仰、惭愧和未去瞻仰的歉咎。我们又再坐歇一会,先前进餐厅吃午饭的那批茶客,这时才饱食之后,又回到他们的茶位上,开始下午新一轮的麻将和扑克牌之战。我们怕回去太迟,路上会遭遇可怕的堵车,便提早“打(的)道回府”了。
200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