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和虫鸣

游修龄

1950 年代中期,我们农学院发展加快了,学校开始在农场稻田边的闲杂地上建造四幢供教师住的小宿舍,每逢春耕来临时,青蛙便在水田里交配产卵,晚上此起彼伏,演奏起求偶的交响乐,好不热闹。小孩子们在水田里捉蝌蚪,养着玩,真的是一番田园风光。过了几天,小蝌蚪脱了尾巴,登上陆地四处寻找新的栖息地,晚上从办公室回宿舍,密密麻麻的小青蛙,正在跨越马路行军,走路一定要小心,稍不经意,便一脚踩死好几条小生命。
前人对蛙声的态度,有嫌弃的,也有赞美的,总的还以赞美的占绝大多数。北宋词人张耒,有一年夏天,他的住家周围被洪水淹没,引来大量的青蛙,晚间鸣声大作,他的家僮想投药杀死青蛙,张止之,写了一篇《鸣蛙赋》告戒家僮,大意是,不要投药杀蛙,世上万物的感情是相通的,人高兴了就要唱歌,悲哀了就会哭泣。蛙鸣是和人高兴一样的,怎么可以厚己薄蛙?当然,家僮再也不敢投药了。
南宋学者杨简写有《蛙乐赋》,极尽赞美蛙声之辞藻:“至矣乎,至矣乎,音声之妙,有如此不可以言道、不可以意传者乎?静夜焉寂然,发机焉捷然;…千鼗竞奏,万珠纷联;此断焉彼续,甲洪焉乙纤;各出其奇,互发其妙;……”全文350 余字,洋洋洒洒,不好全录了。
又想起宋人的诗词“.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宋·赵师秀《约客》)和“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辛弃疾《黄州道上》)觉得因蛙声而和古人沟通,十分亲切。
至于“清风半夜鸣蝉”,是诗人夜行所闻,我的新宿舍院子旁,柳树上的蝉鸣常常昼夜不断。院子里有高低参差的树和灌木杂草,每逢夏秋之交,便是继蛙鸣之后的夜晚百虫交响音乐会了。除了常听到的蟋蟀之外,还有金铃子、纺织娘、螽斯和一些但闻其声,未见其形、不知其名的“歌手”们。
《诗·豳风·七月》里提到“五月鸣蜩,…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蜩即蝉;斯螽和蝗相似,种类很多,南方的称叫哥哥;莎鸡即纺织娘;蟋蟀最普通了。2500 年前农民歌咏的这些鸣虫,在2500 年后的1950年代,照样还在我们的身边,使我们与2500 年前的农民一下子变得没有距离。特别感到亲切的是“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句,我的宿舍周围蟋蟀多得随便可以看到它们跳跃,很容易捉到,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到我家厨房的角落里,晚上起劲地叫给你听。
若论鸣声,金铃子的体形最小,却叫得最响亮,最清脆悦耳,称之为金铃子,是名符其实。叫哥哥的鸣声最粗旷,衷气十足,也最持久,据说它的鸣声可以驱蚊,夜晚乘凉时,旁边挂个叫哥哥的笼子,蚊子就不敢来骚扰了;纺织娘的叫法是很有章法的,开始时,只是轻轻拉开序幕,接着慢慢提高嗓门,再下来便象一泄而下的瀑布,潺潺不停,末了又逐渐收尾淡去,大有做文章的起、承、转、合之妙。若是住在城里,便没有这种福气。
进入1980 年代,学校发展的规模又大起来,填充了我们这批宿舍旁的水田,改作宿舍区,兴建了四层的宿舍群。这批宿舍建造完毕之日,也就是蛙鸣从此消失之时。听惯了春耕蛙鸣的我,到了春耕的夜晚,四周一片寂静,总好像若有所失。远处的蔬菜圃里有个灌水的池塘,那儿春天里还有蛙声,听说不久也要填平了,于是我选了一个晚上夜深人静时,拿了一个录音机,到池塘旁边放在地上,默默地录了下来,加以保存,如果想听,可以随时打开,便满室蛙鸣,不失为一种弥补,也别有风光。
随着宿舍群的增加,学校里成立了专门的绿化小组,有工人不断的进行绿化植树,除草修剪,户主们开始种植自己喜爱的花卉,与此同时,便是不断的喷药防治害虫,喷药消灭蚊蝇,清除路边树旁杂草…每行动一次,就要改变一下原有的植被布局,灌木被清除了,草根被挖掉了,代之以整齐划一的小草…,一切显得清洁干净,有树有花有草,绿化的大功告成了。
这一步一步的绿化,也一步一步地破坏了原有各种鸣虫的小生境,直至它们完全被清除、退出这个原先本属于它们的领地。最先消失的是金铃子,因为它生活在紧密的灌木丛里,而这种紧密的灌木丛却被视为是绿化的死对头,去掉以后,才显得环境“眉清目秀”了。纺织娘和螽斯的生境是灌木和茅草杂草等的纠合体,越是人的手伸不进、脚踏不进,它们越安全,叫得越欢,这恰恰又是一个清理的重点。最后剩下的只有生命力最顽强的蟋蟀,因为蟋蟀容易在地面有落叶、草根等腐殖质的地方生存下来,但也是越来越少,因为落叶的重要来源~树木的落叶,定期遭到清扫,集中焚烧掉,这对蟋蟀来说是致命的。那“十月蟋蟀,入我厨房”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的高级公寓,在楼群之间的空地上,栽上几棵树,铺上整齐划一的草皮,挖一两个小水塘,拍成彩色的销售广告,称之为绿色生态环境,令购房者们羡慕不已,在楼盘交易会上,人头拥挤,大家争先恐后地登记,认为从此可以回到绿色生态环境里生活、休息了!这还是所谓中产阶层才能享受的生活水平呢。
总之,如果说2500 年前《诗·七月》歌咏的这些鸣虫,到1950 年代照样还在我这里的身边,则进入1980 年代以后,《诗·七月》歌咏的蜩也好,斯螽也好,莎鸡也罢,对于少年儿童来说,都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也不曾听到过的鸣虫,以后他们长大了,如有机会读到《诗·七月》所咏的虫鸣,恐怕难以有我这种理解和体会吧。
无怪乎报载,一位白领人士购置了一座郊区别墅公寓,装修完毕以后,住了进去,白天还很满意,想不到晚上竟听到附近农田里传过来的蛙鸣,让他十分的不习惯,蛙鸣成为噪音,使他无法入睡,那里还有什么“听取蛙声一片”的心情!因此对购置这座新居懊恼不已。
现在的青年人从早到晚忙于工作,晚上还常有各种交际应酬,入睡很迟,心神疲劳不堪,第二天一早又得赶时间上班。好不容易终于上床要睡了,忽然听到蛙声和虫鸣的鼓噪,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一种讨人厌的噪音,那里还有什么欣赏的乐趣和心境!
可是城市歌厅里的摇滚乐和歇斯的里的歌唱,成千上万的听众聚集在五彩灯光变幻照射下,台上台下,共同欢呼叫喊,声音远远超过六十分贝,振耳欲聋,却为之沉醉,并不感到是一种噪音污染。自然界的蛙声和虫鸣,却足以令人失眠,这种文化生活的剧变真令人困惑。
说来说去,追根溯源,来自人对自然环境的不断干扰破坏,又远离自然,住到城里钢筋水泥的楼群里,对自然越来越陌生,最后反过来只能适应于人造的环境而嫌弃自然的音响。这种文化生活的极变,古人做梦想也想不到,又不能唤醒古人,请他们领略一下今天面目全非的环境。现今的少年儿童们从小长大,他们所生活、熟悉的环境本来就是如此,又没有办法再现古人的情景,让他们实地领略。只有我们这些恰好处于激变过程的老头子,亲身经历了这种激变,才会产生这样强烈的对比和感受,所以禁不住要把它记述下来。

2004,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