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毛饮血”回顾和生食再评价

游修龄

“茹毛饮血”形容原始人类还不知道取火熟食的时候,只能生吃狩猎採集所得的动植物,人们知道这个意思,通常不会深究。其实用茹毛饮血概括原始人的生食,还不够全面,因为它反映的主要是北方的情况,远没有包括南方和沿海人的生食内容。

一,茹毛饮血的解读

“茹毛饮血”里的“茹”是古越语的孑 遗,即吃的意思,如信佛的人吃素,叫茹素,肉食的人称茹荤。那末“茹毛”是吃毛吗?
茹毛饮血出自《礼记•礼运》篇:“ 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 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 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汉•班固《白虎通•号》加以浓缩:“[古者民]饥即求食,饱即弃余,茹毛饮血,而衣皮苇。”既然不知道生火,没有条件烧水烫毛拔毛,单独吃毛是说不通的。
“毛”在古籍中还有“草”的义,如《左传•隐•三年》有:“涧溪沼沚之毛。”注:“草也”。又,《谷梁传•定•元年》:“毛泽未尽。”注:“凡地之所生,谓之毛。”所以夏鼐先生曾怀疑茹毛是吃草。可是“饮其血,茹其毛, 衣其羽皮”中的三个“其”,指鸟兽的血,鸟兽的毛,鸟兽的羽皮,中间夹进吃草,在行文上是不通的。
前人对茹毛的理解也模糊,如《礼记•礼运》的疏说:“饮其血,茹其毛者,虽食鸟兽之肉,若不能饱者,则茹食其毛,以助其饱也。”这显然是望文生义的曲解。倒是元•陈澔《五经礼记集说》里的注解最为贴切:“未有火化,故去毛不尽,而并食之也。”《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是:“原始人类不知用火,连毛带血,生食禽兽。”这个解释把茹毛说对了,但“带血”则同“饮血”混淆,如改为“连毛同肉生食”便更确切些。
茹毛饮血虽然是远古的事,可是至今在一些地方还有食生肉饮生血的习惯。如藏民在入冬以后,将生牛肉挂在阴凉处风干,这种风干的牛肉既可生食也可以烧食。云南的白族在杀猪之后,取出里脊肉,切成丝,蘸上各种佐料配制的汤汁食用,称“生皮”。傣族人把生肉剁成肉泥,加入辣椒、姜、葱、食盐和香菜,用温开水调匀,称“剁生”。剁生的名称见诸明• 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土人凡嫁娶燕会,必用诸品生肉,细剁,名曰剁生,和蒜泥食之,以此为贵。”[1]云南西双版纳的芒人在宰杀猪牛或猎得麂鹿之后,割取新鲜的里脊肉剁细,拌上香菜、野芜荽、花椒、辣椒、姜、蒜、盐等调料,就成了可吃的食品。或者把生肉放置一两天,经过发酵有酸味之后再吃。
古籍记载南方的生食习惯,多出现于唐朝及以后,这是因为隋唐以前,中国经历长期的南北分裂,南方情况得不到详细的反映记载。隋唐统一后,经济文化重心南移,南方的情况便陆续得到记载反映。如唐•樊绰《云南志•蛮夷风俗》载“额阙”的生食法,是把生鹅肉切成小方块,拌以生胡瓜、鸡椒等调料,“土俗以为上味”。《新唐书•南诏传》也记载有把生鱼切成细片,然后生吃,也称“额阙”。《云南通志》说:“或肉或鱼,切而啮之,以五色蔬酥、五味盐椒和蒜而食,以为敬客。”[2]
南方少数民族地区还有保留饮血的风俗。如云南的傣族和哈尼族至今还有“白旺”的饮血方式。“白”是生,“旺”是血,白旺即鮮生血。方法是把杀猪、羊时喷出的鲜血,注入加有椒盐的盆中,用筷子搅拌,再加上适量的姜汁、蒜汁等调料,到血凝成块时,大家用勺一口一口送进嘴里,据说其味香软。
广西侗族人在杀鸡的时候,把血留下,同切细蒸熟的腌牛肉拌起来吃,称之为“血红”。广西凌云、乐业一带的壮族人喜吃生猪血、鸭血或羊血,先把生血盛在碗、盆里,加盐搅拌,不使凝结,另将煮好的禽畜肝、肺及菜趁热倒入生血搅拌,凝结后就可以吃了。
非洲沙漠里的原始部落有一种特殊的养牛饮血的传统,沙漠地带缺水,人们驱赶着牛群行进,遇到口渴时,就将牛的颈部血管切开,插进一根细管子,让血流入容器,到一定容量时给予止血,鲜血当作饮料,养牛象养奶牛一样,兼有解渇和营养的效果。
古代的饮血是与祭祀不可分,往往先以血祭祀,然后饮用。流傳到后世,便是所谓“歃血盟誓”,以示守信。用口微微吸血含住,谓之歃(sha)。《左传•隐•七年》:“歃如忘。”疏:“歃,谓口含血也。”据《史记•平原君传》索隐的解释,歃血盟誓因加盟者的地位而异,天子用牛及马血,诸侯用犬和公猪血,大夫以下用鸡血。后世民间的所谓结拜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多用鸡血发誓。

二,生食昆虫和小动物

南方气候炎热,植被繁茂,小动物、昆虫种类繁多,原始人最喜生食各种昆虫和一些小动物。云南哈尼人有一道著名的菜,叫“肉芽”,其制作的方法是把新鲜猪肉挂在野外,听任苍蝇在上面产卵,不久,就出现密密麻麻的又白又嫩的蝇蛆。用竹竿敲击,使蛆虫纷纷堕落,收集起来用油炸或碳火烧都可,有特别的香味。可以想象,这种肉芽在早期的时候是生食的,以后有了火,才改用火烧或油炸。蝇蛆的蛋白质含量极高,氨基酸齐全,史前人虽然不知道这些名词,但他们从实践中体会到吃蝇蛆有利于强壮身体,所以才爱食。
若放眼全世界,食用的昆虫和小动物便更五花八门了。诸如蚂蚁、白蚁、螳螂、蝴蝶、蛆虫、天蚕蛾、象鼻虫、蟋蟀、蜈蚣……等,共约500 余种。墨西哥有“虫食之乡”的羙名,在墨西哥可以尝到300多种昆虫食品。
被昆虫学家请上餐桌的还有蚂蚁、蝗虫、黄粉虫、土元等。这些昆虫都是高蛋白、高营养的食品和保健品。蝗虫、黄粉虫、土元等已开始人工饲养,供食用或饲料,是新开发的蛋白质来源。目前在美国、法国、日本和澳大利亚等国,都开张了昆虫餐厅,好奇的顾客,登门一尝的大有人在,不过现在已经改以熟食为主了。
人类生食昆虫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近亲黑猩猩身上,黑猩猩已经巧妙地使用“工具”吃昆虫,他们把一条柔软的树枝攀折下来,剥去外皮,将树枝插入白蚁穴的通風道里,稍等一会,白蚁为了清除这外来的不速之客,都纷纷爬满了枝条,把枝条拉上来,就可以用舌头美美地舔食一顿。黑猩猩还使用类似的方法寻找地下的蚂蚁穴,把树枝插入蚁穴后,被激怒的蚂蚁们立即爬满了整条树枝,拉出树枝,用手指在枝条上一撸,蚂蚁都擼在手指和掌里,立刻送往嘴巴里吃。[3]

三,生食海鲜

日本是四面环海的岛国,生吃海鲜更为普遍,日本的生鱼片是世界闻名的。日本人还喜吃生鸭蛋,其方式是从火锅里夹出的任何肉或菜,在生鸭蛋浆里醮一下再吃,几次下来,一个生鸭蛋便醮吃完了,一个不够,还継之以第二个。
生活在东北三江(黒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下游的赫哲人,以鱼皮作衣,生食鱼肉,赫哲人每逢有客人来临,多以“杀生鱼”为敬,用生鱼宴来招待客人。生鱼宴的菜肴有生鱼片、刨花、大马哈鱼子、鲟鳇鱼子、鳇鱼腮、鳇鱼脆骨、鳇鱼鼻子、鳇鱼翅、鲟鱼干、鳇鱼肚等。
东南沿海胶州半岛、福建、广东、台湾等地和湖南、广西、云南、沿江一带有大量的贝丘遗址,尤其以广西为多。这些遗址都是史前人生食、半生半熟食或熟食后丢弃的螺蛳壳、蚌壳、哈蜊壳等贝壳的堆积垃圾。至今东南沿海浙、闽、广一带生吃鱼鲜贝壳类的习惯显然是遥远的贝丘遗址时期生食风俗的沿袭。
台湾高山族是古越族南迁的一支,还保留了不少古越族的风俗,如断发文身,凿齿,猎头,母系制男从女居等。饮食方面与越人一样喜欢生食虫蛇蚌蛤之类 ,同现今漳州一带吃 “血蛤”“虾姑”以及蛇血、鳖血等习惯完全类似。高山族还有一种罕见的吃法,是把鹿肠内尚未消化的草浆拿出来拌盐生吃,称之为“百草膏”,这显然与草浆里富含助消化的酶类有关系。
广东潮汕一带的生食风俗,在韩愈的诗里有很生动的描述,韩愈是河南河阳(今孟县)人,唐贞元十四年(公元793年)因上书谏迎佛骨获罪,贬潮州剌史,作为北方人初到南方,看到当地生食海鲜的情况,自然非常惊异,他写诗给元稹,提到潮州人喜食的海鲜有鲎、章鱼、蚝、 蒲鱼、蛇等,还有数十种是他不认识的海产:“鲎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蠔相粘为山,百十各自生。蒲魚尾如蛇,口眼不相容。蛤即是蝦蟆,同实浪异名。章举马甲柱,斗以怪自呈。其余数十种,莫不可惊叹。我来禦魑魅,自宜味南烹。…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骍。唯蛇日所识,实惮口眼狞。…”[4]。
南宋时的临安(杭州),商业繁盛,据《梦粱录》记载,街上的海货来自温州、台州和宁波,那时水陆交通限于人力运输,鲜货不可能直达杭州,必须事先把生鱼加工成干的鱼鲞类或腌制的海货,《梦粱录》里提到的各种加工的生鱼类约六十多种名称,不是全部登录,其中部分是生食的。[5]《梦粱录》还提到各种的氷冻鱼、氷冻鲞,那时的氷从何而来?原来南宋时的气温远较现代为低,西湖年年结冰,运河也结冰影响航行,南宋皇室每年冬季都有凿氷、藏氷的习惯,到夏天拿出来供降温和冷藏之用,这是今人难以想象的。[6]

四,生 食 的 回 潮

人类自从掌握生火以后,早已由生食转为熟食,但是唯有水果类及部分蔬菜至今始终保持生食,原因何在?这要从人类的进化说起。
人类基因的99%和黑猩猩相同,但是人类自身不会合成维生素C,黑猩猩(及猴子)则能自身合成维生素C。人类何时及为什么丧失了合成维C的能力?至今仍然是个谜。当智人(Homo sapiens)还生活在森林里的时候,是以采集为生,兼食一些小动物,生命所需的维C 完全可以通过采食野生果实植物类获得充分的来源。但是一带进入农业、工业社会,这种不会合成维C 的缺点便暴露出来,因为农业不论以谷食为主或以肉食为主,经过烹饪,熟食中的维C大多被破坏,维C的需求已经远远不够,自身又不会合成,只有生食水果和部分蔬菜才能缓和这个矛盾,这可能是人类始终保持生食水果和部分蔬菜的根本原因。至于人工生产的维C,并不能取代天然的维C,因为生食维C 的营养是全面性的,不是单独的维C问题。
现代人渡过万余年的熟食生活以后,到上世纪下半页又出现提倡生食的新潮,称之为生食疗法,生食的回潮,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有其客观的原因,值得我们深思。
可作生食的植物,除四季各种水果及其现榨水果汁外,还有萝卜、番茄、黄瓜、丝瓜、乳瓜、花生、莴笋、芫荽、芹菜、番薯、菱角、莲藕、荸荠、嫩板栗、青葱、大蒜、灯笼辣椒、生姜、香菜等,在国外则有小麦苗叶、大麦苗叶和各种芽菜等。
生食疗法的优点是:植物所含的叶绿素、黄碱素、植物激素、酶类等营养物,能提高人体肝脏解毒、帮助消化、促进代谢,它们不会因加热而遭分解,特别是维C具有美容健身、止血、抗癌的功能。又,生食植物没有外加的食盐、食糖、香精、糖精、增色剂、防腐剂等物质,不会扰乱人体的生理机能,也没有熟食加工熏烤过程中产生的苯并芘等致癌物。
首创“生食奍生法”的是美国的安•威格莫尔(Ann Wigmore)(1909~1994),她出生于东欧立陶宛,16岁时迁居美国与父母同住。她早年体弱多病,先后患关节炎、结肠炎、子宫瘤、气喘等疾病,始终未能根治,这使她想起了幼年在家乡时她的外婆经常利用小麦苗的汁液及一些野生植物汁液,治好了外孙女和其他上门求医者的疾病,因而激发了她对蔬果药草等植物治疗疾病的希望。于是她开始种植、研究各种蔬菜、芽菜、苗叶及药草的生食保健和治疗的效果,她先让自己的宠物试食,接着自己试食,结果欣喜地发现,经过长期的生食新鮮植物汁液,自己的健康逐渐改善,最后完全恢复了旺盛的活力。 她也用同样的方法,帮助别的病人生食新鲜的苹果汁、橙汁、橘汁和芹菜汁,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为了帮助更多的病人,1963年她在波士顿创建了一所慈善医疗机构“希波克拉底中心”。采用全面的生食疗法,其中,小麦苗和各种芽菜(苜蓿芽、向日葵芽、萝卜芽、豌豆芽、荞麦芽等)是最重要的“药物”即食物。希波克拉底是2000多年前的希腊医生,有一句名言“你的食物就是你最好的药物”。这同中医的“药补不如食补”不谋而合。1982年3月在日内瓦举行的世界医学大会讲坛上,威格莫尔博士介绍了她数十年如一日坚持生食治愈自身疾病和帮助他人治病的经历和体会,为此荣获诺贝尔奖金基金会的嘉奖。虽然她不是医师,但无疑是杰出的保健师。[7](注:小麦苗叶和大麦苗叶的英名为wheat grass 及 barly grass,国內介绍的文章多直译小麦草和大麦草,令人不知所指。)
1993年威格莫尔不幸死于意外的火灾,留下有关生食奍身的著作多种。受她的影响从事生食研究的著名学者不下几十名。芬兰等国也有生食研究推广机构。
美国的查伦(J• Challen)研究旧石器时期人类的膳食同现今作对比,指出工业革命以来人类营养食谱的急变,脱离了遗传基因表达的需求,带来一系列矛盾,人类的寿命大大延长了,体质却下降了,导致人类独有的心血管、心脏疾病和癌症等。特别是 人体合成维生素C 能力的丧失和钠鉀比例的失调,尤其严重。因而他对深加工食品和快餐食品强烈不满,说美国已变成巨大无比的“人类饲养试验场”。[8]克林頓总统因长期爱吃快餐食品,中年即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最近不得不接受心脏搭桥的手术,成为典型的“饲养试验”成员,当然不止克林顿一人如此。威格莫尔则是早于查伦注意到这个问题,并身体力行地从生食入手,进行恢复合理饮食的试验。两位是从不同的视角,理性地、远离商业赚钱抄作,检讨人类膳食面临的问题。
需要指出的是,生食疗法有保健、防病、治病的功能是肯定的,但近年来介绍国外有关生食疗法的报道,往往言过其实,特别宣传生食可以治愈癌症,似乎癌症只需生食就可根治,显得太简单化了。
 

结 束 语

目前的医院治病,不论中西医,分科都很细,如內科、外科、妇科、小儿科、神经科…等,没有生食保健的部门相配合;营养学的研究则着重营养成分的分析,也不涉及生食的疗效;就饮食文化的研究来看,也多着眼于烹饪技术如何多样化,菜肴如何色香味俱全,原料如何出奇制胜,电视台还举行各地名廚登场烹饪大比武,聘请专家打分等等。无论是烹饪或评分,生食的内容都被排队在外。其实完全可以在现有的饮食基础上,试行加入生食内容,率先迈出第一步。譬如,宾馆饭店的宴会上,在上热菜之前,把原来的餐后水果增加品种和份量,提前放在餐前的冷盘里,取消传统的肉食冷盘如白斩鸡、肝片、鸡爪、猪肚、…之类,水果以外再增加如生莴笋、生芫荽、生芹菜、生菱角、生莲藕、生荸荠、生蕃茄、生黄瓜、生豌豆…等。并提倡宾馆和饭店都经营现制现吃的桔子汁、苹果汁、蕃茄汁、…等各种水果汁,取代工业化生产的含有防腐剂、色素、香精等有害无益的饮料。如果说这样生食吃多了,会影响正菜上桌后的胃口,这恰好达到了我们提倡的增加生食的比重,减少正菜肉食的份量,避免吃进过多的脂肪和蛋白质,导致肥胖、超重和各种营养疾病的隐患。自助餐也一样,生食的风气在宾馆饭店的带头下,相信慢慢会培养人们的生食习惯,直至喜欢生食,将生食引进家庭餐桌,做“到“不可一日无此君。”
总之,在迈入21世纪的今天,正是人们应该冷静、科学、理智地回顾和总结从“茹毛饮血”以来,膳食结构所带来的变化,重新评估生食的保健防病作用,科学地进行提倡推广。消除现代化深加工食品和快餐食品的隐患及其对健康的潜在危害性,正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