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东 坡 吃 番 薯 ?

游修龄


番薯从明代晚期传入中国,已经有很多文献资料给予证明,详见《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1]翻译学家杨宪益在其《零墨新笺》中有一篇“番薯传入中国的记载”,则是从番薯原产地南美洲的《秘鲁史纪》(Crouica de Peru)的记载中,推定番薯传人中国的时间约在1617年(万历四十五年)前后。杨又引用明末周亮工的《闽小记》里提到的“万历中,闽人得之外国,…”的一大段资料,中外文献对照,增强了番薯是从明末传入的说服力。
戏曲文学家蒋星煜对杨宪益的这篇文章,表示不同看法,于2000年写了一篇“苏东坡吃山芋”,[2]这篇文章标题中的“山芋”,是指番薯,他在文中说得很肯定:“红薯无可怀疑的就是番薯,也就是山芋。”如果番薯是早在宋朝即已栽培的作物,那末,杨宪益和国内许多文献所考证的明朝传入,都错了。
蒋星煜文说番薯早在宋朝已经栽培的唯一根据是苏东坡《和陶(渊明)诗》七十八首中的第七首《和陶· 酬刘紫桑》:[3]
红薯与紫芋,远插墙四周。
且放幽兰香,莫争霜菊秋。
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
淇上白玉延, 能复过此不?(自注:山药,一名玉延)。
一饱忘故山,不思马少游。
蒋文认为苏诗首句的“红薯”,显然即番薯,亦即山芋。因为现在好些地方还称番薯为红薯或山芋。蒋文既然以山芋为番薯,再举苏轼《和陶诗》自序中的一段话:“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絶。”过子是苏轼的小儿子,跟苏轼一起谪居海南的儋耳。这里,蒋星煜把“山芋玉糁羹”也当作番薯羹,是顺着他的思路必然的结论。蒋星煜又举宋朝周文雍的诗句:“哦诗礼塔作佛事,同吃地炉山芋羹。”为证,说“大概古代的大寺院,也用山芋羹招待善男信女的。”蒋理解的山芋羹,也即番薯羹。
由于番薯从明朝传入的文献多而确凿,不好否定,蒋文也承认明代传入的事实,但认为那是后来的、二次的传入,最早应该是宋朝。至于宋朝的番薯是怎样传入或是否中国原产,蒋文没有言及。
蒋文引苏轼诗认为宋代已有番薯,是一场大误会。原因在于作者简单地把苏诗中的红薯及宋时文献中提及的山芋,都当作番薯,因为事实上现在不少地方也确实有称番薯为红薯或山芋的。
事情还得从原产中国的藷蓣说起。藷蓣也作薯蓣。藷蓣最初作“诸预”或“署预”,如: 《神农本草经》卷一:“署预…一名山芋,生山谷。吴普曰:‘薯蕷’一名諸预,齊越名山芋。”为了明確指植物,加上草头成“薯蓣”或“藷蓣”,是后世规范的写法。
薯蓣为什么又名山葯,说来好笑,唐代宗名“预”,为避唐代宗的讳,改称“薯药”。后来又因宋英宗名曙,为避英宗的讳,再改薯为山,于是“薯蓣”一变成“薯药”,再变成“山药”。[4 ]但是唐朝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 薯蓣》条已指出:“薯蓣生于山者,名山药。秦楚之间名玉延。”则避讳之说似不足信,也可能古代方言传播不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 山药之名好写又好记,流行下来,称山药比薯蓣更普遍了。
薯蓣在植物学上有两个种,一种称家山药,简称山药(Dioscorea batatas ),原产中国,由野山药(D. japonica )驯化而来。另一种名田薯或大薯(D. alata),原产印度,我国很早也有栽培。
山药是食它的根,根据根的形狀不同,通常分为长根类、扁根类和块根类三大类。扁根类的山药中又分“佛掌薯”和“红薯”两种。中药的怀山药属长根类。红薯因根呈紫红色,故名红薯。红薯在浙江南部各县上世纪1950年代还有栽培。[5] 至今是否还有栽培,不得而知。
说到这里,可以清楚知道苏轼诗中的“红薯”就是薯蓣,也即山药,而蒋星煜却误当作番薯了。他当然不知道浙江南部至今还有称山药为红薯的。
蒋文的另一个误会是把山芋也等同于番薯。山芋这个称谓也很为复杂,它在宋以前是薯蓣的同物异名,就是上面引的《神农本草经》中“署预…一名山芋,生山谷。”,到宋时则是芋艿的同物异名,就是上引苏东坡的“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到了明代番薯传人以后,又借用为指番薯。山芋经历过这早中晚三个时期,变成兼指山药、芋艿和番薯的同名。我们看古籍时,对同一个山芋应该注意它的时代背景,蒋文不知道山芋指番薯是明朝晚期才出现,用来论证宋朝已有番薯,是颠倒了次序的论证,自然站不住脚。
蒋文对苏诗的理解也不全面,苏诗首二句“红薯与紫芋,远插墙四周。”讲得很明白,苏轼是把这两种作物种在他家围墙的四周,这是一种家居生活的种植。因为红薯(山药)是薯蓣科多年生缠绕藤本植物,茎蔓可长达三米以上,种在墙脚让它沿支架攀缘而上,兼有绿化的作用。它的茎部叶腋间会生出卷曲的球形幼芽,是一种气生块茎,专称零余子,又名山药蛋。这零余子可以食用,也可以象种子那样供繁殖之用。地下的肉质块根,是主要供食用或药用。山药是夏季开花,花单生,乳白色,少有结实,通常都用老薯上萌生的新薯或零余子进行无性繁殖。紫芋则耐荫,所以种在墙脚也很合适。
苏诗第三、四两句 “且放幽兰香,莫争霜菊秋。”形容山药开花时类似幽兰的香气,因是夏天开放,所以说不与秋菊争霜。若是番薯,它是严格的短日性植物,约在赤道南北各15度纬度以內的地带会开花,在中国南方是不会或很少开花的。第五、六两句 “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是指秋天采摘收藏的零余子,到冬天拿出来食用时,摆滿了瓮盎,不亚于田间种植的收获。若是番薯,块根膨大,要贮藏在窖里,非瓮盎所能放得下。第七、八两句 “淇上白玉延, 能复过此不?”是蒋文解释红薯即番薯的最棘手之处。因这里出现的白玉延苏轼自注指山药,只好跟着承认是山药,不是番薯。这一来,苏轼这首诗被支解成两部分了,既咏番薯,又赞山药。番薯是从种到收,贯彻全诗,山药则突然出现在第七八句。玉延作为山药的别名,早见于《广雅·释草》。淇上指河南北部的淇水,流入渭河后入黄河,今有淇县。该地宋时以产山药著名,至今这一带仍然产山药。苏诗是说他在海南谪居栽种的山药,做成玉糁羹,也不亚于淇水那边著名的玉延。
苏诗最后一句“一饱忘故山,不思马少游。”中的马少游,是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同祖父堂弟,他常劝马援不要为功名所累,说:“人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马援则战功显赫,说是“大丈夫立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不怕“马革裹尸而还”。苏轼以谪居海南的身份,种植山药,自得其乐,当然也不必追思马少游了。
综上所述,苏轼这首诗,从头至尾,是他谪居儋耳时,在住屋的四周种植山药和芋艿的情况,并籍此抒发他的感情。从种植山药到山药开花,收藏零余子,到冬天把零余子取出来食用等过程,表示出自得其乐的心情。若把红薯理解成番薯,则“且放幽兰香”变成番薯花香?而“ 淇上白玉延”一句,又突如其来,与番薯失去呼应了。
此外,蒋文还引用并且同意清末杭州人施可斋的观点,说按福建方言的读音,“甘”与“番”相近,因而怀疑“番薯”两字是从“甘薯”讹传而来。这种推测,可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知道,中国农作物名称中带番的字甚多,如番茄、番椒、番木鱉、番红花…等,难道都是“甘”音的讹传?《齐民要术》引晋·稽含《南方草木狀》及《临海异物志》都有提到甘藷的名称,通常解释为薯蓣或芋艿的异名。徐光启《农政全书》则直说“甘藷,即俗名红山药也。”凡此,都表明甘藷之甘由来甚久了。
参考文献
[1]梁家勉主编《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第八章明清时期,第三节,新作物的引进和传播,农业出版社,1989
[2]王子今編的《趣味考据》第二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254~256页
[3]《苏轼集》卷三十一,和陶诗七十八首
[4] 宋· 顾文荐《负暄杂录》山药释名
[5] 浙江农业大学编著《作物栽培学》第二十四章“菊芋、山药和木薯 ” 上海科技出版社,1961
2005,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