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稻作文化中的若干问题略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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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河野通明《江南稻作文化与日本》曾雄生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摘要
本文就日本河野通明教授所提出江南汉族稻作文化和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概念展开了讨论,认为河野所提出的藉以区分两种文化的特征,如插秧作业是否使用妇女,收获后的贮藏形态和方式,祭神仪式的有无等是不成立的。和西南少数民族稻作文化一样,江南汉族稻作文化中也普遍存在着妇女插秧、祭神和以高架式仓库贮藏稻谷的做法。如果中国西南一些少数民族的稻作可以作为原江南非汉族稻作代表的话,则两种稻作的差异,更多的是在技术上,而不在文化上。火耕水耨是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技术的特征。
Abstract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two rice cultures of the Han nationality and the old Non- Han nationalities in the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that put forward by Kono Michi Aki in his paper of rice culture in the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and Japan. It is suggested that Kono’s criteria that tell apart the two cultures, such as the women in the work of rice seedlings transplanting, storage forms and methods and God worship, are not tenable. Lots of evidence indicate that the Han nationality in the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had the same cultural traditions as the Non- Han nationalities that practiced in the Southwest of China. The main difference between the two kinds of rice cultivation is not culture but techniques. Fire plowing and water weeding火耕而水耨wer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rice cultivation of old Non- Han nationalities, i.e., Chu 楚 and Yu 越, in the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1997
年10月23-28日,在中国江西南昌召开的第二届农业考古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日本神奈川大学河野通明教授提出了一个“江南汉族稻作文化”与“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的概念。他将公元307年晋代南渡后大规模民族移动中,从黄河流域的中原南下定居的汉族稻作情景,称为“江南汉族稻作文化”,而把汉族南下以前,江南地区通行的稻作,称为“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他认为,江南汉族稻作文化体现在自南宋以后多次绘制过的耕织图中,其特点是:(1)男子插秧;(2)收获的稻谷经过脱粒、脱壳而以米的形态保存于地窑;(3)未见祭神场面。而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遗存于中国的西南部、泰国北部、印尼以及往昔的日本,特点是:(1)祭神;(2)妇女插秧;(3)收割稻穗后保存带穗的颖稻于高架式仓库。表列如下:
江南汉族稻作文化 |
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 |
|
插秧 |
男子 |
女子 |
祭神 |
无 |
有 |
贮藏形态 |
脱壳稻米 |
带穗稻谷 |
贮藏方式 |
地窑 |
高架仓库 |
一、水稻生产中的妇女
“栽秧季节姑娘家最辛苦,妹妹呀,你却会感到心甜,因为阿哥会在你身边。你栽秧,哥传秧。你渴了,哥送水。回家陪你一路行,下田陪你一道走。就是到了九月薅秧时,也要一起在田间。”
“栽秧育苗是一件细活,抓住节令啊,比什么都重要。八月土松水温和,栽下苗棵发蓬快,半个月秧苗便变绿。今天已是八月十五,我们田才栽了一半。妹妹呀,你还得抓紧时间,要把宝贵的时间追赶,月底得把秧栽完,不能拖到九月了。”
这是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之一“傣族”古歌谣中反映稻作生产中妇女插秧的歌词。没有理由可以否认象傣族这样的一些西南少数民族历史上曾有过妇女插秧的事实。但问题是江南汉族稻作文化中就没有妇女插秧的情况吗?
人们普遍认为,农业的发明人可能是女子,可是当农业成为人类赖以谋生的手段的时候,妇女却从田中退回到了家中,男耕女织,成为一种最佳的分工模式。汉字中“男”和“妇”两字就是这种男主外,女主内分工模式的体现。男字,从田从力,表示男子力田;妇,从女从帚,表示妇女手持苕帚,打扫卫生,操持家务。
但男女分工并不能阻止妇女涉足大田生产。普遍的情况是,在家负责家务的妇女,必须将做好了的饭菜送到田间地头。这便是《诗·豳风·七月》中提到的“同我妇子,饁彼南亩。”特别是到了农忙的日子里,丈夫们忙于田里的农活,更加无暇顾及回家吃饭,因此妇女们送饭到田头的现象就更为普遍,“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白居易(
772~846)的这首《观刈麦》诗,描述的就是五月麦收季节妇女儿童,箪食壶浆,送饭到田冈的场面。稻作农业中也类似情形。元人刘诜(1268~1350)《秧老歌》:“三月四月江南村,村村插秧无朝昏。红妆少妇荷饭出,白头老人驱犊奔。”送饭毕竟还不是下田干活。但当男子忙于其他更需要体力的作业环节的时候,妇女们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作业是非常普遍的。有方志提到:“妇女馌饷,凡拔秧戽水与男子均劳。”插秧虽然是稻作农业中最费事的一环,但并不是力气活,而完全是个熟练工种,经过一定的训练,妇女儿童也能胜任,由于在整个插秧期间,男子还要负担耕、耙、耖,运秧等力气活,所以拔秧和插秧主要是由妇女和儿童承担。唐人刘禹锡(
772~842)的《插田歌》中就提到了妇女,其曰:“岗头花草开,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农妇白苎裙,农夫绿蓑衣。齐唱田中歌,嘤伫如竹枝。”南宋诗人范成大(1126~1193)《村居即事》诗中虽然有:“绿遍郊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的诗句,但也没有确切地提到妇女插秧。宋人邵定翁()《插田诗》云:“明朝早早起插田,东方未明云云漫漫。阿婆拊床呼阿三:阿三莫学阿五眠,汝起点火烧破铛。麦饭杂菽炮鲞羹,邱嫂拔秧哥去耕。田家何待春禽劝,一朝早起一年饭。饭箩空,愁杀侬。”诗中提到“邱嫂拔秧”应该看做是妇女参与拔秧的证据。“邱嫂拔秧”并不是孤立的现象,明清江南仍不乏其例,如“春三月垦稜,谷雨浸种,立夏落秧。秧田先戽水,以板磨平之,然后撒种,拆甲如针,谓之秧以灰,盖之以粪洒之,长五六寸。用妇女拔之,谓之拔秧。”但拔秧毕竟不等于插秧。有没有妇女亲自下田插秧的描述呢?回答是肯定的。南宋诗人杨万里(
1124~1206)的《插秧歌》中就看到了妇女插秧的身影:“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看鹅儿与雏鸭。”熟悉江南传统稻作生产情况的人都知道,水稻一般是在每年的清明节前后下种,经过一个月左右的秧龄便可以移栽,即从秧田移栽到本田。移栽前,先要将秧从秧田中拔起,洗去根上的泥土之后,扎成许多小把,再集中挑到大田里去,到了田里后,先把秧放在田埂上,然后再把秧把一一抛在田中适当的位置,这时田里头可能已有人在插秧,如果手头的秧不够,身后的秧又够不到,便可能直接接过抛过来的秧把,继续栽插。这便是“田夫抛秧田妇接”的由来,它和傣族古歌谣中所唱到的“你栽秧,我传秧”是何其相似乃耳。不过江南稻作农俗中,忌讳手把手地传秧,因为传秧,寓意为“传殃”,因此只能抛秧,由挑秧人把“秧把”散抛田间。妇女插秧的存在不仅见于诗中的描述,甚至插秧女也成为诗人吟哦的主题。清人陈文述就有《插秧女》诗一首,同朝钱载也有《插秧诗》,其诗以妇女的口吻写道:“妾坐秧田拔,郎立田中插。没脚湿到裙,披蓑湿到胛,随意千科分,趁势两指夹。伛偻四肢退,遍满中秧恰,方方棋枰绿,密密僧衣法。针针水面出,女手亦留插。斜日日两竿,白雨雨一霎。田头飞鹭鸶,林际叫#鵊”。洪景皓《田蚕竹枝词》:“妇插青苗男漉田,勤偏居后嫩居前。蓝裙黑袴青衫襖,不怕朝朝泥水溅。”这些可能是妇女插秧最直接的证据。妇女参与大田生产不仅仅是插秧,尽管以插秧为主,但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妇女还参加包括插秧在内,以及耕田、踏车、耘田、刈禾、打场的全部的大田生产活动。“乡村妇女最为勤苦,凡耘耨、刈获、桔槔之事,与男子共其劳。”唐人戴叔伦有“女耕田行”一诗,曰:“乳燕入巢笋成行,谁家二女种新谷。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自言家贫母年老,长兄从军未娶嫂。去年灾疫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头巾掩面畏人识,以刀代牛谁与同,姊妹相携心正苦,不见路人惟见土。疏通畦垅防乱苗,整顿沟塍待时雨。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东邻西舍花发尽,共怜余芳泪满衣。”诗中描写了一对姊妹,以刀(铁搭)代犁在田中耕作的情景。再以车水为例,江南地区由于地势低下,田易受水,每当此时,农家便“集桔槔以车救之,号大棚车,……虽妇女亦与焉。”“田妇踏右,田夫踏左”。
其实,妇女参与包括插秧在内的大田生产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李伯重先生在探讨了明清江南农家妇女劳动问题之后指出,男女劳动者依据人体生理条件的差别而在生产活动中实行性别分工,已有久远的历史。“男耕女织”是性别分工的主要形式之一,但这种分工形式并非天然如此和一成不变的。首先,性别分工有多种形式(例如明代江南就不仅有“男耕女织”,而且还有“女耕男织”),“男耕女织”只不过是男女分工诸多形式中的一种;其次,即令是“男耕女织”,也有程度之别(例如即使在清代,江南许多地方的农家妇女,除了从事棉纺织生产外,也或多或少地参加大田农作;相反,在晚清上海郊区的农家棉纺织业生产中,男子也参加纺纱),所以“男耕”与“女织”之间的界线,也并不是泾渭分明。“男耕女织”这一农家劳动安排方式,虽然出现很早,但是一直到清代中期,才在江南发展成为一种支配性的模式。
但我们在强调妇女插秧的同时,并没有夸大妇女在大田生产中的作用的意思。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妇女插秧仅仅是出于帮忙的性质,男子是大田生产的主力,如果没有男子,而仅仅依靠妇女,在当时的条件下稻作生产是没有办法进行的。河野先生在文章中提到了日本在古代曾有过拾落穗之事,当时认为拾落穗乃是失去了丈夫的妇人等穷人的权利。这正是男女在大田生产中地位的反映,由于大田生产主要是男人的事,因此,失去了丈夫的妇女很难完成水稻生产的全过程,所以只好靠拣拾遗穗来帖补口粮。这种情形在中国也很普遍。前引白居易的《观刈麦》诗的下半阙就这样写道:“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拾穗成为一种民俗,在江南地区就流传有这样的谚语:“勿拾稻穗头,吃苦在后头”、“穗头拾勿干净,死后无不棺材困”、“叩一百头,增一岁寿”(寓意拾一穗,弯腰叩头一次)。笔者小时候就曾参与过这种劳动。当时还处在人们公社时期,一切收获归以生产队为基本部位的集体所有,但有个例外,这便是小孩放学或放假期间到收获后的大田里所拾稻穗归自家所有,可以充当口粮,直接用稻谷换取生产队米粉加工厂加工出来的米粉。参与拾穗的人群中,除了小孩外,还有个别的老年妇女,他们所拾的穗也归自己。
二、稻作文化的祭神
祭神是传统农业文化中一种普遍现象,稻作文化中自然也不例外。的确,在河野先生所选的反映江南汉族稻作文化的《耕织图》中,我们看不到“祭神”的场面,但这并不否认祭神的存在。众所周知,中国自南宋时代以来,曾多次绘制过耕织图,它是描绘江南的稻作与养蚕、机织情景的。而在这众多的耕织图中,虽然有些看不到祭神的场面,但有些耕织图中却有祭神的场面。如康熙《耕织图》、雍正《耕织图》。(插图)有些耕织图由于失传已无法想见其画面,但从保留下来的《耕织图诗》中,可以肯定一些耕织图有祭神的画面。元代书画家赵松雪题《耕织图》诗中,就能领略到祭神的内容:“孟冬农事毕,谷粟既已藏。弥望四野空,藁秸亦在场。朝廷政方理,庶事和阴阳,所以频岁登,不忧旱与蝗。置酒燕乡里,尊老列上行。肴羞不厌多,炰羔复烹羊。纵饮穷日夕,为乐殊未央。祷天祝圣人,万年长寿昌。”从中可以看出,至少赵松雪所看到的耕织图有祭神的画面。即便有些耕织图中祭神场面的不存在,也并不表示实际生活中不存在祭神活动。在唐代元稹的诗中我们能够领略到流行于楚地的“赛神”习俗:“楚俗不事事,巫风事妖神。事妖结妖社,不问疏与亲。年年十月暮,珠稻欲垂新。家家不敛获,赛妖无富贫。”
祭神的存在,除了是一种习俗之外,更是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反映。当人们无力战胜各种自然灾害的时候,便希望藉助于神灵的力量,是有祈的出现;而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时候,人们便认为这是神灵的恩赐,于是要加以报答,是有报的出现。祈报的目的在于“媚于神而和于人”。祈报的对象,除了社(五土之神)稷(五谷之神)之外,“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禜之”,进而扩展到“凡法施于民者,以劳定国者,能御大灾者,能捍大患者,皆在所祈报也”。
从江南稻作民俗中,就能看出这种祭神活动的普遍性和经常性。据《吴地稻作文化》一书的记载,江南地区与稻作有关的农俗就有
52余个,其中多与祭神有关。表列如下:江南稻作民俗一览
祭神名称 |
祭祀对象 |
祭祀时间 |
开秧院 |
秧神 |
拔秧莳秧第一天 |
牛食粽 |
牛 |
开犁之际 |
斋土地神 |
土地神 |
支水车排灌稻田之际 |
祭蛇王 |
蛇王 |
四月十二日 |
祀刘猛将 |
田神 |
稻作生产的每个关键时节 |
汰脚日 |
土地神 |
莳秧完毕次日 |
唱山歌 |
自己 |
莳秧、耘耥、车水、牵砻各时 |
祈雨 |
猛将、观音等 |
伏旱盛时 |
驱虫 |
猛将等 |
八月稻田害虫盛时 |
供灶神 |
灶神老爷 |
碾出第一臼新米时 |
烧田角 |
神 |
腊月廿四日(农历小年)夜 |
斋牛棚 |
牛神 |
腊月廿四日(农历小年)夜 |
斋猪圈 |
猪神 |
腊月廿四日(农历小年)夜 |
照田财 |
田神 |
腊月廿三、廿五或正月二十、十三夜。 |
田公田婆生日 |
田公田婆 |
二月二日 |
加田财 |
田神 |
正月初四 |
谷日 |
谷神 |
正月初八 |
守岁绳 |
大年夜 |
|
兜田财 |
田神 |
正月十五 |
稻花生日 |
二月十二 |
|
斋春牛 |
二月初一 |
|
斋犁 |
三月初一 |
|
斋龙宫 |
龙王 |
五月二十 |
斋谷神 |
谷神 |
育秧时节 |
斋砻头 |
牵砻事毕 |
|
稻生日 |
八月廿四 |
|
稻灯会 |
稻谷成熟之时 |
|
千家米 |
孩童久病不愈时 |
|
供米 |
米神 |
长年? |
撒米 |
土地神 |
正月初一 |
打春 |
春牛 |
立春日 |
拜春 |
士庶相贺 |
立春日 |
念太阳经 |
太阳菩萨 |
收割脱粒后第一天晒谷时 |
烧香塔 |
稻神 |
正月 |
祭田神 |
田神 |
元宵节 |
走三桥 |
祭毕田神之后 |
|
总饭、总筷、总碗 |
祖先、神仙 |
除夕 |
斋砻神 |
砻神 |
开砻前 |
开砻酒 |
牵砻班子 |
开砻前一天 |
晦米 |
关帝 |
? |
米仙人 |
米仙人 |
急病或孩童夜啼哭闹时 |
镇宅谷神 |
谷神 |
长年 |
生子谷 |
谷神 |
结婚时 |
铺新床 |
结婚时 |
|
稻柴枕 |
结婚时 |
|
踏蒸 |
结婚时 |
|
砻糠绳 |
绳神 |
长年? |
开门爆仗 |
正月初一 |
|
排石脚 |
插秧时 |
|
送糖茶 |
耘稻之际 |
|
积谷瓮 |
平日 |
|
拾穗头 |
获稻日 |
从表中可以看出,在稻农的观念中,各路与水稻生产有关的神灵都要祭到。元稹和赵松雪的诗中只提到了十月丰收之后,稻农祭神的情况。实际上,从播种到收获每个环节都几乎有祭神活动。
以记述江南水稻生产为主要内容的南宋初年陈旉《农书》,就有专门的“祈报篇”,可见到了宋代长江下游地区还存在祭神之礼,只是到了陈旉生活的时代,由于人们战胜自然的能力有所提高,祭神已不象先前那般隆重罢了,所以陈旉说:“今之从事于农者,类不能然。借或有一焉,则勉强苟且而已,乌能悉循用先王之典故哉。其于春秋二时之社祀,仅能举之,至于祈报之礼,盖蔑如也。”当江南地区由于生产力水平的提高,祭神活动渐趋没落的时候,它却在一些生产力水平相对落后的地区长期地保留下来。
实际上,祭神正是汉族农业文化的传统之一。从近处说,现存于北京的明清两代建筑物,如天坛、地坛、先农坛等,都与祭神,祈求丰收有关,这点天坛祈年殿表现得尤为突出。(插图)从远处说,《诗经》及古代典籍中的许多篇章都与祈报有关,甚至其本身就是祈报之辞。对此,陈旉在“祈报篇”一一做了分析。
作为汉族农业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稻作文化自然也不例外,《诗经·豳风·七月》云:“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就有祭神以祈求健康长寿的意思。而《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季秋纪》等文献所记载的孟秋之月“天子乃以犬尝稻”,则是一种典型的祭神酬报仪式。据考证,狗之所以祭祀为神灵,可能是因为传说中,在一次洪水之后,上帝派动物送稻谷给人吃,只有狗把稻谷成功地送到了人手里。当狗在水中游泳前进时,它所带的稻谷慢慢地都给水冲走了,只有粘在尾巴上的稻谷没有冲走。所以,后来人们所种植的稻谷都是长在稻茎的顶端(尾巴)上。这个传说分布于云南、四川、湖北、湖南、广东、广西、贵州和江苏等省区,所不同的是,有些地方故事的主人公狗变成了鼠而已。无独有偶,在印度阿萨姆的
Rengma Naga,有这样的一个传说,很早以前,人们发现池塘中长着水稻,于是人派老鼠去取稻谷回来,从此人们开始种植水稻,同时老鼠成了谷仓的患害。狗和鼠等把种子带给了人类,人类出于感激,每年都将收获到的粮食首先敬献给这些动物。如越南山区的巴天人(PA THENG)传说,狗、鼠和猪,帮助人从天上偷得了稻种,所以巴天人在稻谷收获后把第一碗米饭送给它们吃。越南北部的芒人(MUONG)、印尼婆罗洲的恩加朱·达雅克人(NGAJU DAYAK)和中国云南的景颇、怒族和傈僳等少数民族也有类似的传说。这也就是古书“以犬尝稻”等的由来。今天,也许人们已并不知道狗与稻之间有何联系,但是“以犬尝稻”的仪式仍然保留下来。如湖南农村将每年的六月初六定为尝新节,节日中要先以新米饭敬祖宗,再以新米饭给狗尝,然后才是全家人的聚餐。由此可见,祭神是稻作民族一种共同的习俗,与汉族非汉族无关。河野所用以作为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证据的《四季耕作图·田乐》(插图),其实与《诗经》等古代文献记载的情景是一致的。看到田乐图的左半部分,使我们不由得想起了《周礼·籥章》:“凡国祈年于田祖,则吹豳雅,击土鼓(插图),以乐田畯”的记载,和《诗经·甫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饁彼南亩,田畯至喜”的诗句。田畯,即先农,又称田祖,即神农炎帝,是为传说中农业的发明人。至少在元代王祯生活的时期,农家还保留着在秋收之后,击鼓以祀田祖的做法。
田乐除了可能与祭神有关之外,更可能与鼓劲有关,而这的确是源于原始集体劳动的一种习俗。原始农业劳动的特点是与唱歌、鼓劲相结合,以增加劳动的兴趣并保持劳动的效率和纪律性。
1953年,四川绵阳县新皂乡东汉墓出土了一件陶制的水田模型,田中共五人,其中有一人在薅秧,一人腰部悬一面鼓,双手做击鼓状。1982年绵阳市城郊公社何家山嘴一座东汉墓中又出土了一件陶质秧鼓俑,高18.6厘米,微微翘首,带笑意。身着短褐,腹部挂一小鼓,双手执桴作击鼓状。这些出土实物与田乐图中所见一致。耘鼓在宋代梅尧臣和王安石的农具唱和诗中都提到了。耘鼓,又称薅鼓。宋代曾氏有《薅鼓序》载:“薅田有鼓,自入蜀见之。始则集其来,既来则节其作,既作则妨其笑语而妨务也。其声促烈壮,有缓急抑扬而无律吕,朝暮不绝响。”这种薅秧鼓的风俗以四川最盛,但并不限于四川,在明清方志中可以查到湖北、湖南、江西、云南等都有此风,且薅秧之外,也行于插秧和车水之时,方式也大同小异。三、稻贮藏的形态与方式
的确,许多《耕织图》都是将“砻”(脱壳)图,放在“入仓”图之前,这样就使人产生了一个误解,认为宋以后江南稻作文化中,是以稻米的形态贮藏的。实际上,砻与入仓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砻过之后的稻米,可能入仓贮藏起来,也可能是入釜,炊煮成饭,供人食用。在汉族江南稻作文化中确有藏米的作法,一般情况是稻米经过过砻,再经过舂,便用来贮藏。《便民图纂》中记载了藏米的方法。但藏米只是一种短期行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并不是为了贮藏,而是为了食用方便。明陆容《菽园杂记》(
1494)载:“吴中民家,计一岁食米若干石,至冬月舂白以蓄之。名曰冬舂米。”可见江南汉族稻作文化中,以稻米形态贮藏的仅仅是下一年的口粮而已,且期限最长不过一年,而并不是要将所有稻谷都砻舂成米加以贮藏。吴民之所以要预先舂出部分米来,一是因开春农务繁忙,无暇顾及;二是因春天舂米,容易破碎,损失太大。以稻米形态贮藏的仅仅是下一年的口粮,而口粮以外的粮食则很可能是以稻谷的形态加以贮藏。这里有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即稻谷比稻米耐贮藏。南宋舒璘提到“藏米者四五年而率坏,藏谷者八九年而无损”,南宋戴埴也说:“古窖藏多粟,次以谷,未尝蓄米。载于经史可考,武王发巨桥之粟,禀人掌九谷之数,仓人掌粟之藏。……然藏米绝少。唐太宗置常平,令粟藏九年,米藏五年。下湿之地,粟五年,米三年。”他还特别提到江南地区的粮食贮藏情况:“吴会并海,卑湿尤甚,且盖藏无法,不一二载,即为黑腐,三年之令,不复举行。”米谷贮藏寿命的不同,历史上的一惯做法,以及江南地区特殊的地理环境,就使得江南汉族稻作文化中自然选择了以稻谷形态为主的贮藏方式。
其实,以稻米的形态加以贮藏还有一点行不通,这便是留种。稻种必须以谷的形态收藏。稻种播下之后,如果能长出健壮的秧苗,自然是人之所愿,但事有不必,江南地区的水稻有时因播种太早,出现“烂秧”,这在陈旉《农书》中便有记载,“多见人才暖便下种,不测其节候尚寒,忽为暴寒所折,芽蘖冻烂瓮臭。”当烂秧发生之后,“苗田已不复可下种”,便须“别择白田以为秧地”,进行补种。有时即便是移栽之后,遇有洪水泛滥等等情况,前功尽弃,也迫使农民在水退之后进行补种。补种需要种子,如果预留的种子用完,则可以把准备用作食用的稻谷作为种子,而稻米则不克为种。因此,出于预防灾害的考虑,人们也多选用稻谷作为贮藏形态。
中国的北方地区的确有用地窑贮藏粮食的做法,但这种贮藏方法并没有随着北方人的南迁,在江南地区发扬光大,而是因地制宜地发展出了高架式仓库。南宋庄季裕提到陕西和江浙等地的粮食贮藏方法,其曰:“陕西地既高寒,又土纹皆竖,官仓积谷,皆不以物籍。虽小麦最为难久,至二十年无一粒蛀者。民家只就田中作窖,开地如井口,深三四尺,下量蓄谷多寡,四周展之。土若金色,更无沙石,以火烧过,绞草絙钉于四壁,盛谷多至数千石,愈久亦佳。以土实其口,上仍种植。禾黍茂于旧。”至于“江浙仓庾,去地数尺,以板为底,稻连秆作杷收,虽富家亦日治米为食。积久者不过两岁,而转地卑湿,而梅雨郁蒸,虽穹梁屋间,犹若露珠点缀也。”“去地数尺”,表示高;“以板为底”则是架,足见所谓“江南汉族稻作文化”中所用仓庾为高架式仓库无疑。而从“富家亦日治米为食”一句更可以看,南宋时期,江浙一带贮藏的是“连秆作杷”的稻谷,而不是去壳后的稻米,否则无需日治米为食。冬舂米的出现则可以省却每日治米的麻烦,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南稻作文化中稻米成了贮藏的主要对象。实际上,舂米的出现只能看做是一种食用前的准备而已,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贮藏。
诚然,南方地区的确有用地窑贮藏稻米的情况,广东高州县陈仓米现便是一个例子。据当地方志记载:“电白县旧城中……土人掘地往往得窑,窑中有米坚如石,煎汤服之,可已瘟疫,传为冼夫人陈仓米。”据考古工作者调查,广东高州县长坡公社旧城大队农民冯敏元家地下有一个约
70平方米的稻米埋藏。从地表向下挖1米,可见一层烧焦的梁木桶条和部分木炭,厚约0.3米,下面即是炭化的稻米,中心处约厚1.5米。这是冯敏元祖父修理旧屋时偶然发现的,此后祖孙三代不断挖取,至今已挖一万余市斤,只约占堆积面积的七分之一,估计总贮藏量在8~10万斤左右。以此可以证明,方志中所记载的陈仓米的存在。但陈仓米的存在并不表明,地窑贮藏稻米是一种主要的贮藏方式,而只能说窑藏也是一种可供选择的方式。选择这种方式除了要求更高的修造地窑的技术以外,还可能与防水、防火、防盗有关。同样,高架式仓库贮藏也不是所谓“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中稻谷(米)贮藏的惟一办法。江西省新干县界埠战国粮仓的发现就是一个明证。因为在这个粮仓中,发现仓内地面开有四条平行的纵沟,宽深约
0.5米,长61米,沟距1.4米。纵沟之间又有小横沟,宽深0.2米,长1.4米,横沟沟距1米左右。这样的纵横开沟,显然是为了地下的空气流通,防止米谷受潮。如果采用高架式仓库贮藏,开沟也就没有必要。以此可以说,即便所谓“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中存在高架式仓库贮藏的话,也不是仅此而已。贮藏形态也不仅仅是带颖的稻谷。四、水稻移栽的起源
河野把妇女插秧作为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而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又是指北方汉族进入江南以前的稻作文化,具体说来是公元
307年以前的江南稻作文化。按照这个逻辑势必要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即水稻移栽在307年以前,即已经在江南地区出现了。可是非常遗憾的是,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找不到任何,在307年以前江南地区稻作中使用水稻移栽的证据。自汉代以来,许多历史文献在记载南方水稻生产的情况时,都要用到“火耕水耨”这样一个成语。古今中外学者对于“火耕水耨”有过多种解释。东汉应劭解释说:“烧草下水种稻,草与稻并生,高七八寸,因悉芟去。复下水灌之,草死,稻独长。所谓火耕水耨。”唐张守节解释说:“言风草下种,苗生大而草生小,以水灌之,则草死而苗无损也。耨,除草也。”日本学者中井积德解释说:“盖苗初生,与草俱生。烧之以火,则苗与草皆烬,乃灌之以水,则草死而苗长以肥。此之谓火耕水耨。”天野元之助认为,“火耕水耨是在初春地干时放火,然后直播谷种,随着降雨量的增大(六月间)而灌水,以促进水稻生长,陆生杂草因遭水浸而被淹死,从而达到抑制杂草的目的。”以上诸种解释虽然存在分歧,但火耕水耨的一些基本特点还是为大家所共同接受的,这些基本特点是“以火烧草,不用牛耕;直播栽培,不用插秧;以水淹草,不用中耕。”由此也可以证明,所谓“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中是没有水稻移栽的,水稻移栽乃至于妇女插秧都可能是从汉族学来的。
中国水稻移栽的最早记载见于东汉崔寔(约
103~170)的《四民月令》:“三月可种粳稻,五月可别稻及蓝,尽至止。”但是水稻移栽似乎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运用,《齐民要术》(成书于533~544年间)中虽然提到旱稻移栽,所谓“科大,如穊者,五六月中霖雨时,拔而栽之。”即将植株生长稠密的地方移到生长稀疏的地方,(水稻遗传学家张德慈先生认为,移栽的起源即可能与农民从较密之分部分,将稻苗拔出重植于缺苗之处的所谓“补株”有关。)但移栽必需有良好之本田整土,栽植时期有大量人工,及适时之中耕除草与补植,往往为原始农作制度条件下不允许。长期以来都是地广人稀,火耕而水耨的江南之地自然没有,也不可能实施水稻移栽。《齐民要术》中也仅仅见于旱稻的补株,并非从秧田移植到本田,而当时北方的水稻栽培仍然是采用直播的方法。再从江南地区来看,东晋陶渊明(
365或372或376~427)在一首诗中写道,“或植杖而耘耔”。植杖耘耔,从后世的情况来看,指的是一种耘稻田的方法,这种方法以一手扶着木棍做成的拐杖,《王祯农书》中称为“杖子”,用双脚在稻田间左右前后移动,以去草扶泥。它的前提是在有行距和株距的情况下才得以进行,而在水稻直播的情况下,似乎无所谓行距和株距。所以东晋时期,江西等地可能已采用水稻移栽。但是隋唐以前的江南地区,由于普遍采用的火耕而水耨的水稻栽培方法,移栽可能并不普遍。江南地区的水稻移栽是从唐宋以后发展起来的。中唐以后,随着经济重心的南移,水稻移栽才在江南地区得到了普遍的推广。有诗为证:“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乱,插秧适云已,引溜加溉灌。”“水种新秧彼”。“溪水堪垂钓,江山耐插秧”。“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江南热旱天气毒,雨中移秧颜色鲜。”“泥秧水畦稻”;“水苗泥易耨”等句。水稻移栽的普及,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水稻种植面积的扩大,一些水源不甚丰富的地区,如所谓的高仰之地也都种上了水稻,这就扩大了对水源和种子的需求。移栽不但使稻株生长良好,并抽穗期甚为一致,分蘖均能生穗,倒伏亦少,更为重要的是移栽使得本田及秧田之杂草防除较有效;在春间缺水时期内能充分利用水源,节约用水,减少播种量,扩大播种面积;便于作物苗期的集中管理,以及移栽后的田间管理;缩短本田之植种时期,有助于水稻及其它作物的轮作。种种好处,正好适应了唐代以后江南地区水稻生产发展的需要,因而得到广泛的采用。江南稻作中真正使用移栽法可能是在唐宋以后。在此之前,无论是汉族还是非汉族江南的稻作都是以直播法为主。唐宋以后,江南的移栽法可能是从北方传入的。
其实,何止移栽如此,江南的许多稻作技术的源头可能都要追溯到北方。如果说江南地区是稻种的起源地,稻作技术却可能是在北方首先成熟起来。唐宋以前,有关南方稻作技术的记载很少,有关稻作技术的记载都见于反映北方农业生产情况的农书之中,稻田灌溉最早见于《诗经》,水温调节见于《氾胜之书》,移栽见于《四民月令》,耘田、烤田见于《齐民要术》,这些都是北方的稻作技术,并且在唐宋以后的南方稻作中得到应用。江南汉族稻作文化并不是原来在中原培植过粟、麦、黍的汉族进入江南地区以后才发展起来的,而是在中原即已种植过水稻的汉族把稻作技术从北方带到江南以后,适应江南自然条件,加以完善的结果。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以插秧作业是否使用妇女,稻的贮藏形态和方式,祭神仪式的有无等依据来划分江南汉族稻作文化和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是不成立的。因为在这些方面,二者并不存在任何差别。如果真的有所谓“江南汉族稻作文化”和“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的话,它们的差异可能更多的是在技术方面,如历史文献中广泛记载的“火耕而水耨”即可看做是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的特征。
以云南为代表的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稻作农业确与现代江南地区的稻作农业存在一这些差别,但现代江南的稻作农业已远不是公元
307年晋代南渡后的状况,而云南地区的稻作农业也没有停留在公元307年前的往昔。它们都在发展,并且不断地交流和融合。今天中国西南地区的稻作文化,可能正是昨天的江南汉族稻作文化,而非前天的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其实,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无需远求诸以云南为代表的中国西南南部、泰国北部、印尼以及往昔的日本,二千多年前的大史家司马迁早就给我们做了具体的描述,这就是“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赢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砦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据此可以推断出原江南非汉族稻作文化的特点:
1、稻米已成为人们的主食,鱼为副食;2、水稻直播栽培,没有移栽,更没有妇女插秧;3、水稻生产还很原始,产量不高,也不稳定,需要依靠采集和捕捞来弥补水稻生产的不足。4、没有贮藏,也就更无所谓贮藏的形态和方式了。初稿完成于
1997年11月13日修订于
1998年1月17日发表于《农业考古》
199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