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稻作文化史序

 

 

 

曾雄生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

 

 

 

20075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編輯毛志輝先生,約請我寫作一本《中國稻作史》的學術著作,我回答說,這個著作不用寫了,因為恩師游修齡教授已有一本同名的著作出版在先,如果可能,利用這個機會將原書修訂出版倒是最好不過了,畢竟該書出版已經有十多年了,且市面上也已難覓此書踪迹。出版社方面表示很有興趣。我把這個主意告訴游先生,游先生表示他不想承擔此事,一是年事已高,二是最近十多年來,有關原始稻作的發掘報告很多,且多地方主義色彩,處理起來很困難。經我主動請纓提供協助,游先生方才答應下來。

其實,我也知道游先生不想接手寫書已有好久了。若干年前,當游先生承擔的《中國農業通史‧原始農業卷》寫作完成之後,他曾告訴我,晚年要做一些輕鬆的文字以自娛。為此他甚至婉拒了擔任《中國農業通史》總主編,這個在常人看來榮譽大於實質的職務。游先生所說的輕鬆文字便是寫作學術隨筆,並借助於時下最流行的網路博客等方式與讀者交流。聞說網上也有一些所謂名家博客,其實那些都是請人代庖之作,而據我所知,游先生可能是現今年齡最長且真正自己操刀的博客寫手。他把這些極富學術價值的隨筆結集為《語文縱橫談》,並即將以《我愛中文》之名出版。以前游先生是農史界使用電腦最早的學者之一,在進入網路時代,游先生依然領風氣之先,並且保持旺盛的學術創造力。

對任何人而言,放下自己手頭興趣正酣的事情,而拾起一件需要恆心和毅力的工作,都是很不情願的,更何況對於一個近九旬的老人呢?可是就中國稻作史的寫作資格而言,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游先生是當今能够寫作中國稻作史的不二人選。

游先生,浙江省溫州市人。生於1920年。作為五四後的一代新人,游先生在耳濡目染舊式教育的同時,很早就受到現代新式教育,使他在國學和西學方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19437月畢業於前國立英士大學農學院。後歷任同校及浙江農業大學農學系助教、講師、副教授、教授、系副主任、教務處處長、圖書館館長等職,兼任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理事,中國農業歷史學會副理事長等職。

20世紀50年代開始,游先生在從事現代農學教學和科研的同時,致力於中國農業史的研究,他發表的《從〈齊民要術〉看我國古代的作物栽培》(《農業學報》71期,1956年)等論文引起了西北農學院院長、全國政協委員辛樹幟教授(18941977)和西北農學院古農學研究室主任著名的植物生理學家和農史學家石聲漢教授(19071971)的注意,同時他還通過書信與南京農學院中國農業遺產研究室的萬國鼎(18971963)主任探討農學史學術問題。在萬國鼎先生主編的《中國農學史(初稿)》上册第二章中就引述了游先生論文《殷代的農作物栽培》(《浙江農學院》第2卷第2期)一文中的觀點。

20世紀60年代上半葉,游先生參與組建和領導了浙江農業大學農業遺產研究室(後改為農業科技史研究室,簡稱農史室),出版了《浙江農史研究集刊》第一輯,《浙江農諺解說》,並在學術刊物上發表了農史論文多篇。

20世紀70年代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的發現,改變了人們對於中國遠古文明的看法,特別是中國原始農業的看法,也改變了游先生的學術研究方向,他開始轉入與稻作起源相關的研究,從對河姆渡遺址出土稻穀和骨耜的研究出發,進而探索中國稻作起源、分化和傳播,把現代農學知識與考古學及歷史學結合起來,提出了許多耳目一新,且令人信服的觀點,在學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也從此使游先生跨入了以稻作史為主的農業史研究行列中來。後來他又先後擔任了《中國大百科全書·農學卷》農史分支的主編,《中國農業百科全書·農史卷》主編,並在國內外學術界享有崇高的聲譽。

1985年,我有幸考取浙江農業大學(現浙江大學華家池校區)研究生,師從游先生學習農業科技史,近距離地感受游先生淵博的學識。昔孔子的弟子顏回在評價自己的老師時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未由也已。」(《論語‧子罕》)游先生給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太史公司馬遷有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往,心嚮往之」。游先生就是我所景仰的泰山北斗。受游先生的影響,我對稻作史和原始農業史也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我的第一篇關於農史方面的習作〈《天工開物》中水稻生產的調查與研究〉,就是在游先生指導下完成的。在此基礎上,我原準備對我的家鄉江西水稻栽培的歷史做一系統的研究,以作為畢業論文。與此同時,一個有趣的問題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就是歷史上有關「象耕鳥耘」的傳說,我把這個傳說與考古發現、文獻記載、以及相關的民族學調查材料結合起來,完成了一篇半似考證、半似猜想的文章,得到了游先生的肯定,並作為學位論文,順利地通過了審查和答辯。

游先生認為,中國是世界上唯一保留有三千年以上連綿不斷的歷史紀年和文獻的國家,從稻作史的角度去挖掘,就好像是一塊未曾開墾的處女地。但開發這塊處女地所需的「農具」相當麻煩,它要求古籍閱讀、文字訓詁、歷史語言、少數民族、考古發掘、國內外同類研究等的涉獵,再輔以現代農業科學的實踐和知識,進行綜合的思考分析,才能從浩瀚、繁雜、相互矛盾、正謬並存的文獻中理出接近稻作歷史發展的本來面目。涉及的學科領域愈多,視野就愈開闊,愈有利於這種探索。游先生就是按照這一理念來開展稻作史及其相關的農業史研究的,這使他的稻作史研究具有相當高的文化品味,亦使他的學術影響跨越了許多的領域。

1987年,日本學者渡部忠世主編的《亞洲稻作史》(日文版)出版,游先生負責該書中國部分的寫作。1991年應日本京都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之約,赴日從事亞洲稻作史研究。1993年《稻作史論集》出版,該書收錄了游先生自70年代後期到90年代早期,一共4個主題的25篇論文。四個主題包括:一、稻的起源、分化和傳播;二、稻的品種資源;三、稻的古文字考證;四、古代稻的生產。文集中除了收錄有已發表在各種學術刊物上的論文之外,還有幾篇是沒有發表過的研究成果。包括《百越稻作與南洋的關係》、《中國稻文字系統的演變和稻作東傳》等,都是在日本京都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所作研究的最新成果。1995年,《中國稻作史》出版,該書是一本涵蓋古今,突出稻作科技史的著作,內容包括中國稻作的起源、傳播與分化、中國古代稻的生物學知識、中國水稻品種資源、中國古代的稻作技術、中國古代稻穀(米)的貯藏和加工、稻與中國文化,以及對中國的糧食問題的展望等。這也是目前唯一的中國稻作史著作。2008年,游先生主筆的《中國農業通史‧原始農業卷》在經過多次的修改和等待之後終於問世了。這是游先生研究原始農業的幾十年的一個總結性成果。其中就包括有大量有有關原始稻作起源和稻作文化的內容。

我之所以希望游先生修訂《中國稻作史》並自薦協助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十多年來這本《中國稻作史》是我翻閱次數最多、參考量最大的著作在涵泳於書中精彩內容的同時也發現該書一些出版上的硬傷,以及個別史料上的誤引,我想如果該書有機會修訂再版必將使之更臻完美,惠及更多的讀者。但在商量修訂的過程中也感覺如果只是簡單的修訂,不足以體現近十餘年來學術的進步出版社方面也覺得原書過於偏重科學技術史的內容希望在適當删减的同時,增加文化史方面的篇幅而正好在《中國稻作史》出版後的最近十多年間游先生一直致力於農業文化史相關的研究,比如,在1999年出版的游先生《農史研究文集》中就收錄了多篇稻文化的論文,其中直接與稻文化有關的就有:稻的發展與吳越文化,稻文化對中華文化的貢獻、稻文化與粟文化比較、龍和稻文化、糯稻文化區、古越語與稻文化、稻米——從物質到精神文化等十餘篇,其他篇章也或多或少與稻作文化史有關。有見於此,我們修改了寫作提綱並建議改名為《中國稻作文化史》。

《中國稻作文化史》的寫作限制了游先生輕鬆寫作學術隨筆的自由,也給游先生平添了許多的麻煩。不僅如此,在寫作的過程中,游先生所住的浙江大學華家池小二樓被列入江幹區危舊房改善重點示範工程,這給游先生一家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不便,為了不影響本書的寫作,游先生趕在搬家、施工之前,完成了全書的初稿。他曾有好幾次流露出後悔接下這樣一樁棘手的任務,對此我作為始作俑者,感到難過。在此書即將出版之際,我願意在此說聲:真是太難為游先生了。但願我的一個餿主意,能夠成就一部有價值的學術著作,則學林幸甚,讀者幸甚。

書稿既成,出版方提出最好書前有一序,游先生把此任務交給我,我既喜其成,又恐難當其任。時下出書,一般是晚輩寫書,長輩作序,那有晚輩為長輩寫序之理?但既是先生有意,又覺恭敬不如從命,也算是師命難違。因思孟子之言: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故率爾操觚,一述成書之經過,二述先生對中國稻作文化史研究之貢獻,以為序。

 

己丑年正月初五。後學曾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