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与中国传统农学

曾雄生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100010)

 

摘 要 隐士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特殊产物,作为士,他们掌握着一定的文化知识, 而作为隐士,他们又不得不自食其力,且多以农耕为生,知识与农业生产实践的结合,产生了隐士农学家和隐士农书,并在中国农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本文探讨了隐士农学家的产生、隐士生活对农学的影响,并对隐士的农学贡献进行了评价。

关键词 隐士,中国传统农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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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社会,由于儒家对于士人务农的鄙视,形成了“农者不学,学者不农”界限,严重地阻碍了传统农学的发展[1]。但是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我们仍然可以找到许多士人务农的史实,读到许多具有真知灼见的农书,这些务农的士人和这些农书的作者许多就是古代的 “隐士”。

六十多年以前,蒋星煜先生著《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一书[2],对于中国隐士的名称、形成、类型、生活、分布、以及隐士与中国绘画、诗歌等方面,对中国隐士及中国隐士和中国文化中的文学艺术方面之联系做了全面的论述。六十年后,高敏先生也写了一篇论文“我国古代的隐士及其对社会的作用”[3],对中国古代的隐士的类型做了一些分类,并考察了他们对于社会的作用。但这两篇论著都忽视了一个重要的方面,即隐士对于中国传统农学的影响,我们认为,隐士与农业的联系最为紧密,这种联系打破了传统中国社会“农者不学,学者不农”的界限,因而对于中国农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的确,做官还是务农,很早就已成为知识分子所面临的两种选择,屈原自问:“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4]。孔子主张“学而优则仕”,但他也抱定“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决心。孔子的大弟子颜回就是一个典型的隐士,他“贫而乐道,退居陋巷,曲肱而寝,孔子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粥。郭内之圃十亩,足以为丝麻。鼓商之音,足以自娱。习所闻于夫子,足以自乐。回何仕焉?’”[5]读书做官是大多数古代知识分子所走的必然之路,然而,读书未能做官,读书不想做官,或是做官之后又辞官的所谓“隐士”、“居士”、“高士”和“处士”者,又大有人在。做官之人有官俸,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不做官的隐士,却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何以维持生计?躬耕成了最佳的生存方式,在躬耕的同时,有些隐士始于无赖,转而自觉地留心农事,最终写作了农书,成为农学家,完成了从士到农学家的转变,中国历史上许多农学家就是从隐士而来的,这里我们不妨称之为“隐士农学家”。

一,隐士的由来与农学家的产生

蒋先生从主客观两个方面探讨了中国隐士形成的因素。把隐士形成的主观因素归结为个人主义和失败主义,隐士形成的客观因素归结为传统的逃避的哲学思想和农业社会。从中国隐士农学家的情况来看,影响他们最大的因素在于农业社会和失败主义。农业社会中,土地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因此,无论是醉卧疆场,还是宦海荡舟,他们的最终归缩都离不开求田问舍,田园是他们生活的根基。儒家文化根植于农业社会,在他们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中,懂得农业生产也是一项基本修养。因为农业生产是立身之本,齐家之本,而身家又是治国、平天下之本,即使在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不能实现的情况下,也需懂得立身治家,因此,“多能鄙事”也就成为古代知识分子的一项基本修养。近代大儒曾国藩在给其子纪泽的信中说:“昔吾祖星冈公(曾国藩之祖父曾玉屏)最讲究治家之法: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故余近写家信,常常提及书、蔬、鱼、猪四端者,盖祖父相传之家法也。”[6]农业社会自给自足,生活安定而简单,也增加上了隐士存在的可能性。因此,传统的知识分子生来就有退隐躬耕的准备。曾国藩所写过的一幅对联更能表现他退隐的心理:

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泽

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

此联书于咸丰四年,同年四月十四日,曾国藩在长沙给他的四位老弟(澄侯、温甫、子植、季洪)的信中说:“我家子侄半耕半读,以守先人之旧,慎无存半点官气,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粪等事项一一为之,插田莳禾等事亦时时学之,庶渐渐务本而不习于淫矣。至要至要,千嘱万嘱。”[7]咸丰四年,当时曾国藩正领着自己组织起来的湘军全力追剿太平军,即便如此,曾国藩还是流露出隐居躬耕的迹象。

然而曾国藩并没有隐退,而且官越做越大,直至两江总督,并死于任上。这就又提出一个问题,有退隐之心并不一定最终成为隐士,隐士的出现还有别的因素。这其中最主要的则是失败主义。我们认为,失败主义的隐士不仅仅出现于改朝换代的时候,还出现于官场和考场失意的时候。

改朝换代之后而成为隐士农学家者固不乏其人,明末清初的张履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青年时代的张履祥,曾习八股文,打算在科举上获取功名;年十五,补县诸生(秀才),后屡试未中举人,遂在乡间教书。但仍未忘怀于仕宦,崇祯末年曾拜刘宗周(山阴人,家居御史)为师。明亡之后张与徐敬可、何商隐等图谋恢复明室。到清顺治四年(1647年),清廷统治局势已定,张与徐、何等遂决心隐居终身。从此,张氏一方面教书,一方面注意农事,《补农书》之作,使他成为农学家。和张履祥同时代的很多农学家都是在明代灭亡以后,隐居不仕,接触到农业之后,通过留心观察而成为农学家的。如,《老圃良言》一卷的作者巢鸣盛、《老圃志》的作者盛国芳、《花庸月令》的作者徐石麒、《思辩录》的作者陆世仪,以及《花镜》的作者陈#子等等,实构成了一个群体。

官场和考场失败之后而成为隐士农学家者亦复不少。大科学家沈括就是其中之一,他早年曾在各地做官,晚年隐居京口附近的梦溪,著有《梦溪笔谈》、《茶论》和《梦溪忘怀录》。《笔谈》被誉为中国科技史上的经典著作,其中就包括了许多与农业生产技术有关的内容;《茶论》顾名思意是一本茶学专著;而《忘怀录》“所集皆饮食器用之式,种艺之方,可以资山居之乐者”[8],则是一本山居系统农书。元代的汪汝懋也可以算是弃官归田,后成为农学家的。至正年间(1341年--1368年)曾任国史编修,后来弃官讲学。至正庚子年(1360年)写成《山居四要》。所谓‘四要’就是撮生、养生、卫生、治生之要。治生部分是讲农事的,体裁依照月令,每月分标禳法、下子、扦插、栽种、移植、收藏以及杂事等目。此外,卫生部分附有治六畜病方若干。明代朱权也是一个隐士农学家,他明太祖的第十七子,封号宁王,宁王晚年归隐,常与一般文学士相处,诧志#举,自号#仙。著书数十种,其中《#仙神隐书》所记的都是所谓隐居习道之人的日常生活琐事,上卷记述养生及家政之术,其中“山人家事”、“锄云耕月”、“卜筑之计”、“草堂清兴”、“山家农具”等条与农事有关,下卷题为“归田之计”,以月令的方式记述了农家的活动,与农业有关的还有“牧养之法”、“医六畜诸病法”和“收果物”等。此外,他还著有《茶谱》一书。

隋唐以后,随着科举制度的建立,很多读书人因考试落榜,不得已而老死乡间,过着隐居般的生活,中国古代有相当一部分农学家就是从他们中走来的。唐代陆龟蒙,出身官宦世家,其父陆宾虞曾担任过御史之职。早年的陆龟蒙也曾热衷于科举。他从小就精通《诗》、《书》、《仪礼》、《春秋》等儒家经典,特别是对于《春秋》更有研究。但最终在进士考试中以落榜告终。此后,陆龟蒙跟随湖州剌史张博游历,并成为张的幕僚。后来他回到了他的故乡松江甫里,过起了隐居的生活。陆龟蒙有《村夜》诗:“世既賤文章,歸來事耕稼,伊人著農道,我亦賦田舍”。他的农学成就,也就是在他隐居期间做出的。他写作了许多与农业生产有关的诗歌和小品文,其中在农学上最有影响的当属《耒耜经》。宋代的陈翥,自称“铜陵逸民”,早年曾闭门苦读,却一次次地名落孙山,四十岁时,始感到仕途无望,于是“退为治生”,于庆历八年(1048年)在村后西山南面植桐种竹,并在此基础之上,写就了《桐谱》一书,以“补农家说”。清代的蒲松龄,也是在多次考试落榜以后,转而隐居,从事文学创作和农书的写作,写出了《聊斋志异》和《农桑经》等著作,成为著名的文学家和农学家。清代刘应棠也是这样的一位农学家。他自幼读书,因为应试不得意,就打断了功名的念头,隐居在梭山务农,同时集徒讲学,《农谱》就是在梭山时写作完成的,故称为《梭山农谱》。《农圃便览》一书,也是作者丁宜曾失意于科考后,长期居住在山东日照县西石梁乡间务农写成的。

个人主义因素对于隐士农学家来说有一定的影响,马一龙就是一个例子,他原本出身官僚家庭,其父马性鲁曾任云南寻旬知府,因瘴气死于任上。从此家境贫困,曾一度依靠表兄的帮助度日。明嘉庆二十六年(1547年)马一龙考中进士,被选授为南京国子监司业。后因母年老多病,他辞官回到故里江苏溧阳,招募农民垦荒种地,他自己也亲自参加劳动,往来于阡陌之间。在此期间他发现,农民所做的虽然是农活,却不懂得农事的道理,于是他便根据自己的农事经验写下了《农说》一书,成为农学史一篇不可多得的农学理论著作。他在“刻农说序”中说:“力田养母,此吾今日第一义也。”[9]可见马一龙辞官归田完全是出于个人和家庭的原因,但是完全出于个人原因而成为隐士农学家的人数毕竟不多,影响中国农学家最主要的主观因素可能还来自失败主义。

隐居只是成为农学家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躬耕,由隐居而躬耕对于每个隐士来说是要费一番挣扎的。隐而不仕,自然也就失去了固定的收入来源,因此隐居之后,靠会么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呢?隐士们各有各的活法,以五代时期著名的“华山三高士”郑遨、李道殷、罗隐之来说,“遨种田,隐之卖药以自给,道殷有钓鱼术。”[10]这其中种田恐怕是隐士们选择最多的职业。早在先秦时代就有隐士长沮、桀溺“耦而耕”,荷#丈人“植其杖而芸”[11]。到后来从事农耕的隐士越来越多,因此,“归田”也就成了隐居的同意语。

本来作为一个从小就缺乏体力劳动的人来说,选择教书是最为合适的。学而优则仕,士人为中国历代官司从出之阶,所以士人所学内容以政治哲学为主体,而以史学文学为辅助,结果士遂对于自然科学,应用科学一无所悉,成了一个十足的门外汉。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愿做官的士人,唯一的办法是把从先生那里学来的一套子曰诗云再传授给别人,藉以生活。事实也是如此,古代隐士中不乏从事教育者。但是,并非每个隐士都能从教,即使从教也不能保证终生舌耕为生,相当一些人还需要中途改行。清初的陆世仪就是其中之一,明代灭亡以后,他决定隐居生活,为了生存,起初他选择了教书作为职业,后来教书已难以糊口,便学着经商,但经商总觉得别扭,于是改计经营农业。他在《思辩录·修齐篇》中写道:“自甲申、乙酉(1644年,1645年)以来,教授不行,养生之道几废。乙酉冬季,学为贾,而此心与贾终不习。因念古人隐居,多躬耕自给。”可见陆世仪涉猎农业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清代农学家杨秀元也是“舌耕半生,因侍养缺然,四十后即决计归耕。”[12]蒋先生在《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一文中,列举了自上古至清代一共23个隐士的职业,据笔者统计,在这23人之中,从事农业,或与农业有关的畜牧养蜂的有11人,从事讲学的9人,从事医药和占卜的有4人,出卖苦力的1人。从这个职业分布中不难看出,古代的隐士大多都要依靠农业,即所谓“力耕”来取得衣食所需;其次,便是聚徒教学;再次就是从事医药和占卜。更多的隐士是兼业,即半耕半读。如隐士姜岐“以畜蜂豕为事,教授者满于天下。”[13]又如余若水,明朝灭亡以后,“躬耕山中”,一方面“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经’”一方面从事农牧业生产,以致于“卧榻之下,牛宫、鸡堞无下足处,晨则秉耒出,与老农杂作。”[14]

躬耕是由隐士而成为农学家所迈出的最关键的一步。大凡隐士农学家都有躬耕的经历,陆龟蒙在甫里有田数百亩,屋30楹,虽然他还有牛10头,帮工20多人。但是陆龟蒙还是亲自参加大田劳动,中耕除草从不间断。他还从事捕鱼等副业生产,平日稍有闲暇,便带着书籍、茶壶、文具、钓具等往来于江湖之上,当时人称其为“江湖散人”、“天随子”。他自己比作是涪翁、渔父、江上丈人。宋代隐士农学家陈敷,自号“西山隐居全真子”,据洪兴祖所言,陈敷“平生读书,不求仕进,所至即种药治圃以自给。”[15]《农书》三卷就是在此基础上完成的。陈敷如是说:“敷躬耕西山,心知其故,撰为《农书》三卷,区分篇目,条陈件别而论次之。”[16]清代隐士农学家张履祥“先生岁耕田十余亩、地数亩。种获两时,在馆必躬亲督课。草履、箬笠,提筐佐 # 。其修桑枝,则老农不逮也。”[17]杨秀元在“决计归耕”之后,“定省外,日与力作为伍,早作夜休,无间寒暑”。[18]“力田”以外,更多的隐士还从事“灌园”一类农事活动。“灌园”,即今之所谓园艺生产,这种生产活动本具有消遣性质。隐士务此除了物质上的需要以外,更多的还可能是精神上的需要。《花镜》作者陈子 # 自序曰:“余生无所好,惟嗜书与花。年来虚度二万八千日,大半沉酣于断简残编,半驰情于园林花鸟,故贫无长物,只赢笔乘书囊,枕有秘函,所载花经、药谱。世多笑余花癖、兼号书痴。噫嘻,读书乃儒家正务,何得云痴!至于锄园、艺圃、调鹤、栽花聊以息心娱老耳。”[19]

然而,隐居躬耕也不一定就能成为农学家,陶潜就是一个例子,陶渊明有感于官场之事“违己交病”,于是在官八十余日之后,“自免去职”,解甲归田,以享受田园生活的乐趣。然而,陶渊明对于农事并不关心,从其所作《归去来兮》中可以看出,他所关心的是“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只知道“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有崎岖而经丘”,对于农事却是一窍不通,以至于“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结果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到后来连温饱也解决不了,只好曳杖江村,游行以乞食,这样的隐居躬耕自然成不了农学家。

隐士农学家则不然,他们在几经挣扎选择了务农的道路以后,早年没有农业劳动的经历,反而使他们加倍留心于农业生产。陆世仪说:“予素孱弱,又城居,不习田事,不能亲执耒耜,但此中之理不可不略一究心。虞九江兄向有水田在西郭,已躬耕有年矣,为予略说其概。予有薄田二十亩,在二十三都,佃甚贫,不能俱种。予乃出工本买牛具,自往督而佐之。一则古人省耕、省敛之方;一则稍欲涉猎其事,以验农田水利之学也。”[20]张履祥选择了隐居躬耕之后,就开始搜集一些农业技术参考书,他得到了一本《沈氏农书》,并与家人共同研读。张自己如是说:“予学稼数年,谘访得失,颇识其端;而幼不习耕,筋骨弗任,雇人代作,厥功已疏,自非讲求精审,与石田等耳。因手是编,与家之人,共明斯义,校之言说,益为有征。”[21]丁宜曾也是因为早年没有养成种地的习惯,所以改计务农后尽心学习访问,随时记录心得,又参考前代的农书,钞录几个亲戚的著作,写成《农圃便览》一书。[22]杨一臣对农业下得功夫更大,“虽极细事,亦必躬亲历试,期得当而后快。以故#丰种茂,有相之道,乡之老于陇亩者,咸愧叹弗如,帖然心服。”[23]在留心农事方面,杨双山的事迹最值得一提。双山自髫年即抛时文,矢志经济,有见于关中地区不种棉麻、也不种桑养蚕,他曾试种棉花和苎麻,但“殚思竭虑,未得其善”。其后读《诗·豳风·七月》认为陕西可以种桑养蚕,于是博考各种蚕书,博采众长,又访问各地栽桑养蚕的经验,亲自试验,找出了一条在陕西行之有效的办法,并将积累了十三年的经验,写出了一本蚕桑专书《豳风广义》。他还建立“养素园”,作为树艺、园圃和畜牧的研究、教学和实践基地。他“身亲其事,验证成说,弃虑华之词,求落实之处,获得实效,即笔文于书。”这已不是象陆世仪那样“稍欲涉猎其事”了,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农业研究。

隐士们将自己隐居躬耕和留心农事所得之心得写成农书,就完成了隐士到农学家的转变。正如并非每个隐居躬耕的隐士都能留心农事一样,每一个留心农事的隐士也并非都能够写作农书。传统文化中历来主张“文以载道”,隐士作农书自有其目的,目的归纳起来有二:一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以写作农书的方式,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所谓“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希望有识之士,推而广之,借以达到治国平天下之目的。例如,陈敷在《农书》序中说:“自念人微言轻,虽能为可信可用,而不能使人必信必用也。惟藉仁人君子,能取信于人者,以利天下之心为心,庶能推而广之,以行于此时而利后世,少裨吾圣君贤相财成之道,辅相之宜,以左右斯民。”杨双山所写作的一系列的农书即有明显的经世致用色采;二是为了修身齐家,隐士为了自己身家性命的需要也要求自己从事生产,如要生产则必须有一定的生产技术,否则的话就难以有满意的收成,这是一个不争的道理。许多农书之作即源于自家经济生活之需。如《胡氏治家略》,“专言治家之事,欲使一家之老幼亲疏,咸有以遂其生,裕其养。”又如杨一臣“尝辑素所心得确有成效者,勒为一编,语不尚文,意取易晓,颜之曰《农言著实》,手授果等,俾藏#焉,存之家#。”其旨意本在“示儿辈”。后来他的儿子士果又“虑后嗣子孙不羿作劳,或至拉杂摧烧之焉,则益重果之戾矣。爰付梓人,用存手泽,亦无忘半半山庄命名之遗意云尔。”[24]

正如先秦以前就有人隐居躬耕一样,先秦时代就有隐士农书的出现。在《汉书·艺文志》“农家类”的著录中就有《野老》十七篇,原注说,“六国时,在齐、楚间。”应劭补充说:“年老居田野,相民耕种,故号‘野老’”据刘宋袁淑《真隐传》的记载,《野老》的作者是六国时人,游秦楚间,年老隐居著书,言农家事,因以为号。题名为《陶朱公养鱼经》也可能是隐士之作。但隐士农书的大量出现则是在唐宋以后,这也正好和科举制度是同步的。

二,隐士生活与隐士农书

蒋先生从政治、经济和社会三个方面探讨了隐士的生活。除此之外,我们认为,隐士生活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精神生活,这四方面的生活都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农书的写作和农书的内容,其中最重要的当属经济生活。

1,经济生活与农书内容

隐士的经济生活与农书的关系最大。一般说来隐士的经济生活是非常简朴的,以张履祥为例,“先生自奉甚俭,终身布衣、蔬食,非祭祀不割牲,非客至不设肉,然蔬食为多。惟农工以酒肉饷。虽佳辰令节,未尝觞酒豆肉以自奉。”但生活简朴,并不能因此而免去生产,相反张履祥“种蔬、莳药,畜鸡、鹅、羊、豕无不备。”[25]从他所作的《补农书》的内容来看,除了蚕桑稻麦为主要内容以外,涉及到的栽培植物和饲养动物的还有梅豆、种麻、苎麻、萝卜、甘菊、芋艿、百合、山药、瓜菜、养鱼、鸡鹅等,这些与一般农书并没有多大的不同。隐士生活对于农书内容影响最大的当属隐士们的特殊的饮食习惯和居住环境。

在饮食方面,茶是隐士生活中的必须品,以致有的隐士说:“吾有绝粮无绝茶”[26]。所以隐士与茶又有着特殊的关系,一部中国茶学史离不开隐士的历史。最早的一部茶叶专门著作《茶经》,就是由隐士陆羽所作,陆羽本是寺院收养的一弃儿,在离开寺院后一度为伶人,“上元初,更隐笤溪,自称桑苎翁,阖门著书。羽嗜茶,著经三篇,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备,天下益知饮茶矣,时鬻茶者,至陶羽形置炀突间,祀为茶神。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携具而入,季卿不为礼,羽愧之,更著《毁茶论》。其后尚茶成风,时回纥入朝,始驱马市茶”[27]。陆龟蒙也是一个茶叶爱好者,置茶园于顾渚山下,岁取租茶,自判品第。每次外出时都要备上茶灶等物[28]。陆龟蒙写过《茶书》一篇,惜已失传,保留至今的陆龟蒙有关茶叶的文字还有《和茶具十咏》。陆羽、陆龟蒙之后,出现了大量的茶学著作,其中有不少就出自隐士之手,沈括在《梦溪笔谈·杂志一》中就曾提到“予山居,有《茶论》”。惜已失传。明代的朱权在隐居之后,除著有《神隐》一书外,也曾著有《茶谱》一书。

饮茶之外,隐士们还有一大不同于常人的嗜好就是服药。服药是隐士生活的重要内容,药在隐士生活中不仅仅用于治病,而更在于延年益寿。晋代嵇康选择隐居的原因之一,便是相信了道士食术与黄精能够长寿的说法,从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可以看出,一些隐士之所以隐居,这想通过吃术、黄精等来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四时纂要》“二月”云“术与黄精,仙家所重”。这就使得药材的采集与栽培成为隐士生活和生产的重要内容。从统计中还可以看出,隐士躬耕之外,还有不少从事于采药和种药活动,隐士农学家中也复如此,如陈敷、张履祥、陈 子等。隐士们的种药和采药的生活也对中国传统农学产生了影响,药材栽培成为中国传统农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实与隐士生活是分不开的。最早记载药用植物栽培技术的综合性农书是唐代的《四时纂要》,而《四时纂要》有关药物栽培的记载,又主要来自一隐士所作的《山居要术》一书。该书作者王 是唐玄宗时的一个修道之士,号为太和先生,最初隐居衡山,后来迁到高密的牢山。《山居要术》共有三卷,原书已失传,不过部分有关药草栽培等内容却为唐韩鄂所著的《四时纂要》所转载,后来又转辗到《农桑辑要》等农书中。

在居住方面,隐士们主要选择山区或丘陵地区居住,因此,隐居又称为“山居”,《宋书·雷次宗传》“与子侄书”:“心虑荒散,情意衰损,故遂与汝曹归耕垄畔,山居谷余,人理久绝。”是故隐士又称为“山人”、“山客”,隐士经济,又称为“山林经济”。这些隐居深山的隐士所写作的农书,也就是所谓“山居系统农书”。南朝时谢灵运就作有《山居赋》,描述山居生活,也提到了农业生产的情况,但技术内容很少,不足以称为农书。上面提到的唐代王# 的《山居要术》不仅是一部最早记载药物栽培的著作,也是第一本山居系统农书。北宋之后,由于党派之争的激化,因不满于官场而隐居山中的人日益增多,因而山居农书也有所增加,如,沈括所著的《梦溪忘怀录》、《茶论》、林洪所著《山家清供》和《山家清事》、朱肱的《北山酒经》等;其它如“茶经”、“笋

①据胡道静先生所辑录的《梦溪忘怀录钩沉》,虽然数量不多,仅见原书的梗概,但山居农书所有的内容都已具备。

②《山家清供》也可以算是一本山居系统农书。作者林洪是著名隐士林和靖的外甥(一说裔孙),他曾在江淮一带流浪达二十年之久,后隐居山中,《山家清供》正是一本以山居生活为写作对象的农书。书中104条中,泡茶方法一条,作酒方法两条,音乐一条,余下一百条专谈山居雅士的可口菜单及其烹调方法,以及有关的典故。内容以蔬菜为中心。从萝卜开始其包括栽培植物四十九条,芹、蕨等其他山菜类烹调也有二十三条。鸟兽六则,鱼虾六则,饭粥面糕类二十项;其它与饮食有关的风流谈十项。

③《山家清事》也为林洪所撰,此书登载了“相鹤诀”等十六项,其中有种竹法和插花法。

谱”和“竹谱”之类的著作也可以看作是山居系统农书。《陈敷农书》和陈翥的《桐谱》也是山居系统的农书。前者是在“躬耕西山”的基础上写出来的。后者也是作者在隐居西山之后,根据自己植桐于西山的经验,写作而成的,目的在于“有补农家说”。元代的山居农书中有汪如懋撰的《山居四要》。明清时期,山居系统农书还在发展。鲍山的《野菜博录》和刘应棠的《梭山农谱》等就是其中的典型。除此之外,还出现了山居系统农书的丛书,如《山林经济籍》、《山居杂志》、《水边林下》和《山居小玩》等丛书。

山居系统农书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山区植物,如上面所述的茶、竹、桐、药材、花卉等植物栽培经验的总结和野生植物的记载。但这只是次要的,更为重要的是山居农书对于山区农业开发经验的总结。其中最有成就的当属《陈敷农书》,书中首创“地势之宜篇”,按照高田、下地、坡地、葑田、湖田等不同地势,对土地的规划利用进行了总结,其中对于高田的利用规划说得最为详细,正是山居的产物。书中的其它方面也都处处体现了山区的特点,如“耘田之法”等。刘应棠的《梭山农谱》则完全是一部讲述山区农业的著作,如“耕目”中的“锄角”一节,就提到“山田若梯,硗确屈曲处,多牛所不能及者,锄以代之,土人曰‘锄田角’。”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这也是山居系统农书对于传统农学的贡献。

山居之外,还有一部分隐士家居,居家的隐士更加帖近农业,他们所撰写的一些著作自然少不了农业方面的内容,例如,以“居家”为名的就有《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居家必备》、《居家要览》等书。这些书有的属于“通书”,有的属于丛书,但都包含有农业的内容,如明刻本《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以十干分集,其“丁集”有一部分是“牧养良法”,“戊集”主要是讲农桑,“己集”有关茶、酒之类的文字,都属于农业的范围。又如,丛书《居家必备》的“治生”部分中就收集了《齐民要术》、《种树书》、《种果疏》、《种药疏》、《瓜蔬疏》、《稻品》、《耒耜经》、《养蚕经》等等十九种农书。

需要指出的是,“山居”和“居家”之类的书籍,特别是其中所收录的一些著作有的并不是隐士所作,有相当一部分为书商所为,(当然这些书商也可能是隐士的一部分),但它们都是为隐士的生活而准备的,适应隐士的需要而出现的。

2,政治生活与农书内容

严格说来隐士是与政治不相瓜葛的,但是中国历史上的隐士始终不变的很少,由于受到内在和外界方面的影响,隐士自有其出山从政的可能性。内在因素:隐士做为知识分子的一部分,本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已任,即便成为隐士仍不能完全地从这种抱负中解脱出来,即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外在因素:统治者对于人才的重视,如刘备对诸葛亮的“三顾茅庐”等,使得隐士们总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来参与政治生活。或以在野之身应在朝之命,或以在野之名务在朝之实,或以在野之法,求在朝之位。这种参与及参与意识在隐士农学家的身上也得到了反映。

汉代卜式因善养羊而致富升官,后复隐居养羊,梁《七录》中有《卜式养羊法》一卷,据说为其所作。他的养羊经验是“以时起居,恶者辄斥去,毋令败群”。同时他还提出:“治民亦犹是也”,把养羊的原理用于统治人民。这和唐代柳宗无所作的《种树郭橐驼传》有异曲同工之妙。

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曾提到:“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糊涂里-的光彩和锋芒。”陆龟蒙的小品文中,除《耒耜经》、《象耕鸟耘辨》等以外,还有诸如《蠹化》、《禽暴》、《记稻鼠》等,这些小品文细致地描述了害虫和鸟鼠等对农业危害及其防治方法,不失为植物保护的重要史料。但陆龟蒙并不是从农学的角度或目的去写作的,而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另有讽谕罢了。

有些隐士深知自己人微言轻,无以实施自己的政治主张,于是便希望通过一些有识之士来推而广之,以达到作为社会良心的目的。陈敷写作《农书》的动机即是如此,所以书中“动不动就以‘先王’、‘先圣’来教训人,完全是儒门理学家‘圣贤’的一副面孔”[29]。而不是一个地道的隐士。清代刘应棠《梭山农谱》一书的字里行间也充满着各种政治主张。《四为全书总目提要》对此书有这样的评价,说本书“每条缀以赞词,每卷各有小序,词多借题抒愤,不尽切于农事也。”帅承发在这此书作序时指出:“其庄言、寓言、危言、讽言,皆有系于世道人心,盖有德者之言。”唐仲冕也说:是书“礼乐刑政,意在言表”,“夫梭山岂果农家者流哉?余读是书而窃自叹。”如果说《陈敷农书》和《梭山农谱》还属于借题发挥的话,杨双山的《知本提纲》则完全是按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信条来演说其道理,因此,农业生产技术只在其中占有很小的部分,后来作者又把这本书有关修身、齐家的部分提纲挈领地缩写成《修齐直指》一书。清代包世臣的《郡县农政》则完全是从政治的角度来写作的一部农书,书中虽然记载了一些农业生产技术,但并不是为农而谈农,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治平之枢在郡县,而郡县之治首农桑。”所以写作“农政”的目的就在于治平。农只是一种手段,政才是目的。

更多的隐士农学家是通过写作农书,强调农业的重要性来参与政治。如陆龟蒙《耒耜经·序》中指出:“耒耜者,古圣人之作也,自乃粒以来至于今,生民赖之,有天下国家者,去此无有也。”马一龙则指出:“农为治本,食乃民天。”明清时期的一些理学家更是把农业作为“修齐治平”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写进了他们的著作,如著名的理学家陆世仪在其所著的《思辨录》“修齐”一篇中,有一部分(原书的第十一卷全卷)专门讲述区田种法,杨双山则指出:“夫欲修四业之全,宜先知农务之要”,“农书为治平四者之首”。

3,社会生活对于农书的影响

中国隐士一般都自视清高,所以社交十分贫乏。隐士对于非隐士的来客,无论其为乡亲宗族,或是政府官吏,都不愿意接见,好象接了便有失他们“清高”的身份,因此,大多数是避而不见,这种性格在隐士农学家身上也可以得到反映,陆羽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平日里他与朋友燕处,意有所行辄去,人疑其多嗔。上元初,陆羽更隐笤溪,自称桑苎翁,阖门著书。或独行野中,诵诗击木裴回不得意,或恸哭而归,故时谓今接舆也。《茶经》出版后,陆羽名扬天下,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携具而入,季卿不为礼,羽愧之,更著《毁茶论》”[30]。陆龟蒙亦是如此,他“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但对于一些志气相投的人,他们也会“与人期,雨雪虎狼不避也”[31]。隐士所结交的对象主要是隐士,以及一些道士、和尚。他们相聚在一起不外乎从事静坐、清谈、吟诗、读书、诵经、垂钓、酌酒、啜茗、调琴、炼丹、采药、弃棋、游览等,自然他们也会谈论起一些他们最为熟悉,也比较关心的农业生产的问题,唐代诗人孟浩然《过故人庄》一诗就写到过这样一种隐士式的社交生活,“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国朝先正事略》在讲到隐士吴野翁之社交生活时提到,“徐步陇亩,与山夫畲叟较量晴雨,话桑麻”[32]。

隐士的这种社交活动在农学史上也留下了些许雪泥鸿爪。《茶经》的出现就与隐士的社交有关,据《郡斋读书志·杂家类》载,茶圣陆羽还著有《顾渚山记》2卷,当年陆氏与皎然、朱放等论茶,以顾渚为第一。陆羽和皎然都是当时的茶叶名家,分别著有《茶经》和《茶诀》。陆龟蒙与皮日休有关渔具的唱和诗也是隐士社交生活的产物。皮日休,唐襄阳(今属湖北襄樊市)人,字逸少,后改袭美,曾隐居鹿门山,自称“鹿门山下捕鱼郎”。陆龟蒙隐居甫里,农作之余,往往来江湖之上,自比渔夫。皮日休与陆龟蒙友善唱和,时称皮陆。在皮陆的唱和诗中,渔事诗占有相当的比重,其中组诗《渔具诗》、《添渔具诗》两组,共计四十首。在这些诗中,陆龟蒙对当时的渔具和渔法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其详细程度远远超过了陆龟蒙在《耒耜经》一文中对于江东农具的总结,皮日休读后认为,“凡有渔已来,术之与器,莫不尽于是也。”[33]张履祥的《补农书》也是隐士社交的产物。“予录《农书》既毕,徐子敬可将卜居于乡,属予曰:‘农书有未备者,盍补之?’……因以身所经历之处,与老农所尝论列者,笔其概,而徐子择取焉。”[34]可见张履祥《补农书》之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徐子敬之托,供他参考而作的。

4,精神生活与消遣农书

此处消遣农书,指是以观赏植物和宠物为主要对象的农书。它们的出现与隐士的精神生活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鹌鹑谱》“序”在提到谱之所以作时,如是曰:“人于退暇时,耳目无所摄,心思无所用,或偶借一事一物以游其目,以骋其怀,若斗鸡走狗,宜无不可,他如画眉、百劳、黄头、鹌鹑、促织等斗戏,自古有之,夫既有诸斗物,则其养畜斗物之法亦自有传。”[35]

隐士们的物质生活是非常俭朴的,但对于精神生活却相当重视,如果说他们是“物质上的乞丐,精神上的富翁”,是一点也不过份。他们的精神生活除了棋琴书画之外,更多的是养花种草,提笼架鸟。花香鸟语成了隐士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著名的隐士林和靖就有“梅妻鹤子”之称。隐士们的这种精神生活称为“小玩”,明代有一本丛书,名曰《山居小玩》,里面就收集了《瓶史》、《兰谱》等园艺学著作,而《山居杂志》所收的这类著作更多,除茶、酒、蔬食、菌等饮食类著作以外,一半以上是观赏植物学著作,如梅谱、牡丹谱和芍药谱之类。这又从另一个方面影响到中国农学的发展。

隐士们所作,或与隐士精神生活相关的消遣性农书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专记一种植物,如竹谱、桐谱、梅谱、菊谱之类;一类是专写一种动物,如《虎荟》、《促织经》、《鹌鹑谱》、《鸡谱》、《鸽经》等。还有一类是多种动、植物的总合,如《山家清事》、《花镜》等。《山家清事》有相鹤、种竹和插花等方面的内容,不过内容简单,最能代表这类农书的当属《花镜》。《花镜》的第一部分是“花历新裁”,讲种花月令,包括分栽、移植、扦插、接换、压条、下种、收种、浇灌、培壅、整顿等十目;其次是“课花十八法”,畅论艺花技巧;再次为“花木类考”、“藤蔓类考”和“花草类考”,各约百种,每种都附有栽培技术。最后还附记调养禽兽、鳞介、昆虫的方法,这些内容在正统的农书中都是没有的。

三,隐士对中国传统农学的贡献

1,隐士是中国历史的特殊产物

士为中国古代官吏从出之阶,一般都受到过良好的教育,这点隐士也不例外,如陆龟蒙,从小就精通《诗》、《书》、《仪礼》、《春秋》等儒家经典,特别是对于《春秋》更有研究。又如“西山陈居山,于六经诸子百家之书,释老氏黄帝神农氏之学,贯穿出入,往往成诵,如见其人,如指诸掌。下至术数小道,亦精其能,其尤精者,易也。”[36]杨双山也是“博学好问,凡天文、音律、医、农、政治,靡不备览。”[37]良好的教育,为日后他们在农学上的贡献奠定了基础。然而,隐士又毕竟不同于一般士人,他们并没有因为“学而优则仕”,由于主观和客观等方面的原因,他们有的隐居山林、出没江湖,有的居家讲学、躬耕南亩,这就是历史上所谓的“隐士”。隐居,则是他们成为农学家所迈出的第一步。

2,隐士打破了中国传统社会农者不学,学者不农的界限

作为隐士,他们没有在朝廷,或各级地方官僚机构中担任一官半职,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有时甚至需要自食其力,务农成为大多数隐士所从事的职业。隐士务农,打破了中国传统社会农者不学,学者不农的界限。在一个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国度里,农圃被认为是小人之事,这种观念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使得知识分子都不屑于从事农业生产,甚至是一些与农业生产有关的著述和研究,更有甚者一些人在写作农书时还心有余悸,怕人耻笑。即便象贾思勰这样伟大的农学家,他在谈到自己写作农书的初衷时也不得不说,“鄙意晓示家童,未敢闻之有识。”[38]更多的士大夫则是象陈敷所说的那样,“每以耕桑之事,为细民之业,孔门所不学,多忽焉而不复知,或知焉而不复论,或论焉而不复实”[39]。马一龙称之为:“农不知道,知道者又不屑明农,故天下昧昧,不务此业。”[40]结果就出现了如清代农学家吴邦庆所说的那样,“农习其业而不能笔之于书,士鄙其事而末由详究其理。”[41]这就极大地阻碍了中国传统农学的发展,近人于此,有如下之感叹,曰:“农有学乎?曰:有。农学者,农人之学耶?抑儒者之学耶?曰:儒者学也,农人恶足以尽之。汉志农书百四十一篇,皆先圣昔贤之所说也,俗儒鄙农学,不肯事事,一不遇而遂至于困;戮力陇亩者,又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于自蔽,即或心知其意,而口不能传,故农学日惭衰微。古之圣贤多以耕稼发迹,而后世儒与农分,不相为谋,此农学兴衰之大原因也。”[42]

但是真正的隐士,他们就全然抛弃了儒家思想的束缚,他们有的不仅身体力行地从事农业生产,甚至对于孔子及其门徒所追循的学说感到不以为然,早在孔子生活的时代就有楚狂接舆陆通、长沮、桀溺、荷#丈人等隐士[43]。这样的隐士在后世也并不少见,唐代的农学家陆羽、陆龟蒙就是两个典型的例子。陆羽被当世人称为“接舆”,而陆龟蒙则被当时人说成是“江湖散人”,他在《江湖散人传》中写道:“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为时之怪,民束于礼乐者外之,曰此散人也。”也许正是因为他摆脱了儒家传统礼教的束缚,才使他由一个文学家而成为农学家,隐士农学家的出现促进了中国传统农学的发展。

3,隐士农书不同于官修农书

隐士农书着眼于解决自身生活中所遇到的一些问题,劝农的意味相对较少,因而隐士农书的内容以农业生产技术为主。中国农书从作者的身份来看,有二个派别,一是官修农书(包括中央政府出面组织修撰的农书,如《农桑辑要》、《授时通考》等,和地方官员所撰写的农书,如《王祯农书》、《农桑衣食撰要》、《宝坻劝农书》等;一个是私人著作。隐士农书属于后者。作为私人著作,它们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重视实际,在他们的农书中很少能看到象官修农书那样边篇累牍地照抄前人的著作,而更多是自己生产经验的总结,陈敷语:“是书也,非苟知之,盖尝允蹈之,确乎能其事,乃敢著其说以示人。”[44]杨秀元将自己的著作名为《农言著实》,书中“言岁时占验.早晚种植与一切锄耕获之事特详,老于农者,或不能知也”[45]。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作为私人农书,它还打破了官修农书对于农业的狭隘观念,认为农业的问题仅仅是个衣食温饱的问题,即五谷、桑麻和六畜,而“花草之流,可以悦目,徒有春花,而无秋实,匹诸浮俘,盖不足存。”[46]而隐士农书中,除了农桑之外,还广泛地涉及到衣食以外的课题,如观赏植物、宠物、玩物等的栽培和饲养,这就极大地扩展了中国传统农学的内容。

隐士农书由于大多是作者自己生产经验的总结,因此,它和官修农书比较起来,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突出地方特色,可以这样说,隐士农书就是地方农书。《农言著实》总结的是关中旱原地上作物栽培技术与管理经验。张履祥《补农书》之作,则是因为“沈氏所著,归安、桐乡之交也。予桐人,谙桐业而已,施之嘉兴、秀水,或未尽合也。”而“土壤不同,事力各异”,于是张便“以身所经历之处,与老农所尝论列者,笔其概。”这便是《补农书》[47]。丁宜曾作《西石梁农圃便览》时也非常注重切合当地实际,他在“自序”中说:书中所记“以事皆身历,非西石梁土所宜及未经验者,概不录也。”[48]地方性农书,较之于官修农书来说,对于当地农民来说,更有确实可行的指导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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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隐逸.第十八册卷一九六,五六一三

29 石声汉.中国古代农书评价,北京:农业出版社,1980,44

30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隐逸.第十八册卷一九六,五六一一

31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列传·隐逸.第十八册卷一九六,五六一三

32 [清]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遗逸·吴野翁先生事略,卷四十八,中华书局聚珍仿宋版

33 [唐]皮日休.添渔具诗并序,见:皮日休、陆龟蒙.松陵集,卷四,文渊阁四全书本

34 [清]张履祥,补农书,下卷,光绪丁酉年(1897年)然藜阁校印本

35 [清]鹑谱·汉卿氏序,首卷,抄本藏于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图书馆

36 [宋]洪兴祖.农书后序,见[宋]陈敷.陈敷农书,卷后,知不足斋丛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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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序,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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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明]马一龙.农说·刻农说序,宝颜堂秘籍本

41 [清]吴邦庆.泽农要录·序

42 [清]何刚德.抚郡农产考略·黄维翰序,光绪丁未年(1907年)苏省刷印局重印本

43 论语·微子

44 [宋]陈敷.陈敷农书·自序,知不足斋丛书本

45 [清]贺瑞麟.重修三原县志·人物·杨秀元,卷六,清光绪戊寅(1878)

46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序,四部丛刊本

47 [清]张履祥.补农书,下卷,光绪丁酉年(1897年)然藜阁校印本

48 [清]丁宜曾.西石梁农圃便览·自序,乾隆二十年(1755年)原刻本

Retired scholars and traditional agriculture in ancient China

Zeng Xiongsheng

(Institute of History of Natural Sciences, CAS, Beijing,100010)

Abstract Retired scholar was the intellectual occurred onl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 Like many other scholars, a retired scholar could read and write that differs greatly from a common peasant, but as a retired scholar he had to earn his own living by doing farm works, and the combination of scholar's learning with agricultural practice led to the appearance of agriculturists and agricultural treatises of Retired scholars, which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raditional Chinese agriculture.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formation of a retired scholar agriculturist, the life,including economic, political, social and soul, of retired scholar that affected the contents of agriculture, and gives the evaluation to the contributions of agriculture of the retired scholar.

key word Retired scholar, Traditional Chinese agriculture

原载《自然科学史研究》1996年第1期17-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