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回忆片段

屠 狗 记

1970 年时,文革的高潮有点过去了,进入干部“解放”的阶段,我也轮到被解放,但还拖了一个历史审查尾巴。当时革命群众响应主席的号召,由工宣队带领,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则跟着大家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改造。我们一起下放到建德县乾潭公社一个大队,我被分配住在一位复姓上官的贫农家里。农村到厎没有城里什么反动学术权威的概念,也没有平时熟悉的人对你不屑于一顾、“划淸界限”的阶级觉悟面孔,上官对我竟如同熟人一样随和,那年我已年满半百,上官教他的孩子们呼我“老伯”,他夫妻俩也跟着孩子叫我老伯,在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亲老伯老伯的叫声里,使我受宠若惊,重新享受到人性的温暖。虽然这个解放了二十年的农民家庭,仍然过着名副其实的贫穷生活。

我被安排住在上官家厨房的西北角里,灶头在东面,厨房的中间是个火塘,这是个会客、谈天、烧水的地方。我的床舖上面,瓦片通風透光,雨丝雪花能从瓦缝里飄进来,上官特地在我的床舖上面加一扇竹簾,就是非常好的舖位了。

上官家养了一头黄狗,没有养猫。这狗也怪可怜的,连人都没有什么吃剩的食物,还有什么可喂狗呢,也只有靠它自力更生了。除了田间劳动,我每天要为上官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淸早起床后去挑水,那两个水桶装满了起码百来斤,我实在挑不动,得分两次、三次来回挑,才能装满大半个水缸,按理应装满整个水缸,是上官照顾我,不要我装满,到下午水不够了,他自己再去挑。每天早晨,我要在上官夫妇起床以前就出发,挑起空水桶,弯弯曲曲,从屋后一条小路向着山坡走去,约有百米多路,到了一个小水泉边,水倒是很清澈的,在泉边用木杓一杓一杓地把水往桶里装,大概装到六成左右,就够我消受了。从我挑起空水桶出发,这黄狗就伴着我走,直至水边,它就蹲着,看我一杓一杓地装水。当我挑起水桶走回头路时,可以看出它摇着尾巴多么为我高兴的样子。我忽然感到我有了一位忠诚的朋友,只有它跟着我、看着我淘水,挑水,关心我又爱莫能助的样子。我觉得应该给它起个名字,我想起小时候我家隔壁一条黄狗,大家叫它阿花,何不也叫它阿花呢。于是我用阿花这声音反复地叫它,很快它就接受我给它的起名了。

天下雪了,清早起来,白茫茫一大片,路也不见了,凭着地面一点点起伏,挑起水桶,踏着软绵绵的积雪,阿花在前边带路,我跟着走,准不会错。一去一回,这茫茫大地,只留下我和阿花的两行一大一小、一疏一密的脚印,错错落落,延伸而去,没有摄影机,不会画画,却永远深深地印在脑海之中。

每天晚上,我入睡时,阿花时常不声不响地卧在我的床边。我在晚上肚子饿时,偷偷吃点饼干(这饼干的来源另详进城记),也偷偷地给阿花吃一点。如果它不在,我只要轻轻喊一声,不知道它会从那儿跑了过来,高兴地边吃边摇着尾巴,用专注的目光看着我。有一天晚上,我正睡得深,忽然被一阵吱吱的声响惊醒,我用电筒一照,只见阿花正咬着一头硕大无比的老鼠!想不到阿花还兼负起捕鼠的责任。这使我想起,即使在这个穷地方,也存在着生态链规律,狗本来是以肉食为主的,可是象阿花这样,主人没有能力喂养它,它自己从周围环境里能够可以获得的动物性食物,最现成的就是这些吃得胖胖的老鼠了。对老鼠来说,稻谷是最佳的食物,秋收后的贫农家里,没有钱,却有成堆成堆的稻谷,保存又不严密,恰好也成了老鼠的储粮,老鼠把稻谷转化成自己的身躯,再成了阿花的肉食来源。可是,这食物链还没有结束,还在延伸。

一天下午晩饭边,我看见工宣队长和造反派头头在和上官笑咪咪地谈话,他们走后,上官同我说,刚才他们动员他把阿花杀掉,按重量算给上官肉钱,还说狗皮拿到城里还可以卖好价钱。上官从来没有想到在阿花身上打主意,这回被一怂恿,禁不住心动了,问我的意见,我几乎不加思索就回答说我不赞成,完全忘记了我只是一个接受劳动改造、没有发言权的身份,竟然像家庭中的一个平起平坐的成员。上官看到我这样坚决的答话,也就不再说了。接下来几天里,阿花仍和往常一样,每天跟着我挑水,我也把这事淡忘了。

忽然一天晚上,好几个人在上官家进进出出,好像忙着什么事,以我的身份,我当然没有资格打听。到了九点多钟,秘密揭开了,原来他们避开我,偷偷地把阿花骗到不知什么去处,给杀掉了。剥皮、剖腹等一概在外边完成。直到可以上火了,才拿回到厨房的火塘上烧煮。我知道这完全是上官的主意,他体谅我的意见,又禁不住别人的诱惑,便采取了既成事实的办法。他和大家都一个劲儿劝我和他们一道品味狗肉,说什么吃了可以热身、补血之类,工宣队的同志想,只要我吃了,我就不会把这事往外传,以免影响不好。肉还没有熟,要很长时间,我推说身体疲乏,先躺一会儿,慢慢地,我闻到一般香气,他们开始要吃了,让上官来叫我,于是我学《三国演义》蒋幹偷书、周瑜装睡的故事,打起微微的鼾声来,上官对大家说,算了算了,老伯睡着了。我与阿花就这样不知不觉永别了。

我从来没有养过狗,小时候看到过狗咬人很害怕,其实那是人先动手打狗。以后又时常看到狗对陌生人发出狂吠,觉得狗并不可愛。对于那些以狗为宠物的太太小姐们,也觉得不可思议。自从和阿花建立了感情,对狗的看法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有时感到在人海社会里,有时竟然狗比人好,只有人负狗,欺侮狗,吃掉狗,而狗对人总是忠心耿耿的。阿花不在了,我和它短短一段缘分,使我彻底纠正了先前对狗的偏见。以后,不论什么场合看到各式各样的狗,总使我想起阿花,我不认为阿花比它们逊色。

200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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