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回忆片段

群 专 小 组 花 絮

释名 群专小组者,群众专制小组之简称也。自从文革首创牛棚以来,人满为患,还有一些人,其性质或罪行暂不足以进牛棚,又不宜与“革命群众”一起,以致鱼目混珠,于是乃有群专小组之发明。我在受审查、挨批斗期间,隨時准备进牛棚,不想接通知是归入新开设的群专小组,级别低牛棚一等,待遇却高牛棚“一夜”,一夜者,毎晩可以回家睡眠,而牛棚之牛鬼蛇神则不能回家也,其余劳动、学习、批斗与牛棚完全一样。

成员 我们这个小组的成员十分有趣,人数不多,却也够得上形形色色。两人是党委成员的当权派,三个是反革命小扒虫,两名地主,一名特务,一名坏分子,一名伪警,我的表面头衔是反动学术权威,底下要落实成莫须有的特务或叛徒。除了当权派和反动学术权威是虛衔以外,其余的帽子都是捕风捉影。当权派是支持两派斗争中,因对立面夺了权而成阶下囚。同样,反革命小扒虫也是因对方夺了权,成立革命委员会而败者为虫的。所謂坏分子,据说是他猥亵了一个小学生,她父亲是造反派头头,他也是造反派骨干,这一回,造反派也不能袒护他了,由于他的性质和我们不同,又是造反派出身,于是让他当了我们的小组长。

日课 我们每天的上下午晚上共三次都集中一道,由小组长帶領大家举行仪式,大家站立在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像前,手举小红书,小组长带领大家唸:“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敬爱的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彊,万寿无彊!”紧接着唸:“敬祝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上下午晚上结束时,则是对着两位伟大领袖像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之歌。有几天小组长因事不在,请老朱(当权派)代理,老朱对两位伟人的颂词大发积极性,他添加了许多形容词,大家觉得跟着他唸很有意思:“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最敬爱的的导师、我们最最最敬爱的领袖、我们最最最伟大的统帅、我们最最最伟大的舵手,我们的大恩人毛主席万寿无彊,万寿无彊!”对林副主席的祝词还要长:“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最最最亲密的战友,当代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老朱领唸完毕以后,大家对他的创造性大加赞扬,他也非常高兴。他一共代替了三天小组长任务,我们也“最最最”了三天。

每天的上午是学习、写检讨、等候批斗或陪斗的时间,晚上是讨论检讨的时间,每天下午都是劳动时间,雨天改学习。我们劳动出发时,要排列成单行纵队,小组长手举一块木牌,上有毛主席像,在路上走时,尽管有毛主席像开路,招来的却是不屑一顾的蔑視眼光。因为人们知道我们是什么脚色。我们尽可能低头向前直视,最怕碰见认识的人,这个时候他们都装作不认识你了,你可千万别存希望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同你点头微笑。

劳动 革命群众也要劳动,我们的劳动就不可和他们混在一起,我们总是另作分配,重活、脏活当然是我们优先有分,好在我们有三个“小扒虫”,身强力壮,我这个书生夹在其中,还可以得到照顾,当当二传手。不过有时候也因他们而吃苦头。有一天下大雪,按规定可以闭门学习,不一会儿他们三人大叫冷死人了,宁可去劳动热热身,小组长也想活动活动筋骨,于是我们只好服从,到了农场,白茫茫一片,不见一个人影,终于在一个草棚里找到一位农工,他听说我们要劳动,觉得不可理解,说:“那你们就去扫雪吧。”于是我们就把堆在菜畦上的积雪,扫在箩筐里,挑到路边,倒在下边是水沟的积雪上,出乎意外,这一箩筐的雪虽经铁鍬敲实,还是很轻,我们挑起来,疾走如飞,当时很来劲,出了满身汗,回到室內,慢慢静下来,那一身汗水变得又冰又冷,冻得人直颤抖。

有一天劳动是收获包心菜,这是最轻的活,当包心菜堆满一地时,分配工作的农工对我们说:“今天让你们送菜去菜场,但只要四个人就够了,两个力气大的拉车,两个力气小的在后面推车。”

话音一落,我就抢先报名,因为我自从进了群专小组,很久没有出校门一步了。我们把车子推出了校门,上了街,心里忽然有一种象鸟儿出了笼、特别轻松的感觉。到了菜场,我们开始缷菜时,我听见背后有人问:“那个戴眼镜的是谁?”一个答:“还不就是当权派!”可见象我这个样子戴眼镜的人是逃不出劳动人民的金睛火眼了。校外的工人不大知道什么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说我是当权派,也有一脉相通之处。可惜就我而言,只是个冒牌货。我那点儿鸟儿出笼的感想,一下子又消失无踪,乖乖地又回到我的鸟笼~校园。

批斗 接受批斗是我们被专政期间很重要的内容,但也因人而异。那两位地主和坏分子就没有挨斗或至多陪斗,因为缺少斗争的内容。我和当权派则经常挨斗或陪斗,因为牵涉到夺权和修正主义路线等重大问题。陪斗者,别人挨斗,我站在一边作伴,接受教育也。小扒虫是“败者为虫”,让他们在小组里靠边思过,不必陪斗。

每次的批斗会,我们好像“贵宾”一样,先在一个房子里等候,革命群众陆续到齐了,大会开始了,听到“全体起立,唱国歌!”后,我们立即紧张起来,这时听到高声喊:“把一切牛鬼蛇神带进来!”于是我们便低头鱼贯地进入会场。留给我们的是台前头排的中央座位,这在剧院中是贵宾首长的席位。在我们走在过道和刚坐下的时刻,耳朶里此起彼伏地响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批斗大会结束时,我们要“优先”退出会场,当我们低头走出会场时,耳边响起怒吼般的口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谁不投降就打倒谁!”,我们一走出会场,就加快步伐,从后面追上来的是会场里送来的高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接着是:“起来,饥寒交廹的奴隶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作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耐雄耐尔就一定能实现!……”这歌声如伏尔加船夫曲一样,渐渐慢慢地远离我们而去,消失在空氣中。

抽烟 我们十个人中只有我和两个“地主”不会抽烟,抽烟的人在困境中自然更会抽烟,于是苦了我们三个不会抽烟的,消化他们呑云吐雾放散出来的秽气。每天晚上房门紧闭,乌烟瘴气,苦不堪言。好在那时还不知道被动吸烟比主动吸烟更受害,少了一些心理负担。两个当权派被冻结了工资,买烟的钱也困难了,老朱改买了烟丝,用纸片巻起自制的土香烟来抽,每次抽毕,把烟丝包好放进抽斗里。不知怎的,老朱近来时常有外调的人叫他出去,了解熟人情况,老朱一出去,老焦的烟瘾便大发作,他打开抽斗,拿出老朱的烟丝,熟练地做起“雪茄”来,好像三天未曾吃饭的饿鬼,大口大口、深呼吸地抽,闭目仰头,吐出缭绕不散的烟雾。有一天,老朱外调回来,坐下来想好好享受一番几天来没有吸过的烟丝,拉开抽斗,拿出纸包,就禁不住惊叫起来:“我的烟丝!我的烟丝!”,老焦好像对此毫无所知,若无其事,我们大家则抿着嘴笑,何必检举老焦呢,我们都吃够了被检举的苦头了。

告发 我们小组的“地主”之一,姓毛的一位老职员,年纪大了,他在小组中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而遗憾。一天晚上十点半了,小组长叫大家起立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准备结束,那天工宣队的队长正好在我们小组检查,他忽然站起来对队长说:“队长,我有重要事件要揭发,希望以功补罪。”这使大家都吃一惊,队长让大家坐下,让他检举。他的检举也确实惊人,说:“陈某某解放前曽吃过人肉”!象一颗炸弹把队长和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了。所谓陈某某即我们组里的另一个“地主”,他耳聋,不知道毛是在揭发他。队长很严肃的对毛说:“你好好的说,要有确实证据。”于是他说;“大约是1948 年的寒假,一天的晚上,我们几个人喝酒聊天,说到国民党到警察把枪毙了的犯人的血,用馒头醮血吃。陈某某(他边说边指着陈)说:‘这有什么希奇,人肉馒头我都吃过!’这是他那天晚上亲口对我说的。”陈未听懂毛说些什么,但已明白毛是冲着他来的。旁边的人把内容转述了一番,陈听得嘴唇发抖,说:“那有这事,这是无中生有!”我们也觉得毛的检举太离谱。队长则好像有了什么新的重大事件好挖掘,宣布这事今晚如说不淸楚就不散会。这事与其余人都无关,只好让毛和陈争得面红耳赤,没个结果,一直拖到十二点钟,只好暂时结束,这种捕风捉影的检举,以后也就不了了之。

我也吃过毛的小苦头,一次下午要开批判会,事先搬运坐椅是我们的专职,这些长条木排椅是非常重的,抬来抬去,很快就出汗了,老王有点抱怨,说真累人!我也有点怨气,说:“工宣队指定叫搬就搬呗。”毛也听到了,我不在意。下午散会后,工宣队的师傅叫我留下,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叫我打开《毛主席语录》的“反对自由主义”这一篇念,当我念到“当面不说,背后乱说…”这一段,他打断我说:“你今天下午搬椅子时说了些什么?”我知道是毛又在带罪立功了,赶快承认是自由主义,说过牢骚话,这事不上纲,也就过去了。

毛并没有因积极检举而获得提前离开群专小组。这人也值得同情,一个辛劳了几十年的小职员,有什么与新社会过意不去的罪行要受群众专政。文革中总是老子的身份或什么问题牵累儿子,唯有他却是受儿子的牵累而入群众专政小组。他的儿子名叫毛祖辉,文革开始不久,喊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流行开来,当时他儿子还个是小学生,毛祖辉三字的浙江口音有点近似毛主席,听到大家喊毛主席万岁,就开玩笑说:“你们都喊我万岁呀!”于是反映上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因还是小孩子,不戴帽子,送往劳改农场监管。此事追到老子头上,加上他本来有个“地主“的身份问题要淸查,于是进了群专小组。

抄袭 群专小组快到尾声时,大家忙于写检查,听了批斗要补充,听了造反派意见要修改,工宣队的指示更要虚心接受。就这样,改了交,交了改,反复不已。我沾了点书生把弄文字的便宜,第一个初步通过,这引起当权派老焦的羡慕,老焦轻声向我借阅草稿参考,我当然毫无保留,把草稿给了他。有一天老焦不在,组长拿着一份材料叫我转交老焦,并说让他正式抄写一份,算是通过了。我也为他高兴,顺手翻开看看,不看则已,一看使我发呆了,原来检查的第一页开场白,竟然原封不动、一字不改地抄录我的检查开场白!而中间部分往往还有整段整句地照抄不误。我担心,如果被发现,不知道后果怎样。不过老焦的检查合格,是在我的检查之后,如果有问题应当已被发现,可见上边并未详看,而是早已另有安排,检查只是过场而已。其实,这种检查文字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检查八股,其中的警句妙语,也与“天地乃宇宙之洪荒,吾心实中怀之在抱”是异曲同工,犹如通用配件,我可写,难道老焦就不可装配?上边审阅的人是看你是否装配得象马列毛和革命群众要求的模式,只要合乎模式,加点个性材料,迟早是会通过的,这种担心也是知识分子的诚实本性和惊弓之鸟本能相结合的表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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