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影 ~ 回 顾 和 联 想

游修龄


电影的历史,从1893 年爱迪生发明电影视镜、1896 年发明维太放映机以来,不过百余年,但它的发展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最初的电影是无声的黑白片,以1920年代卓别林拍摄的无声黑白片最突出。无声电影最先传入我国沿海一带的城市,1920 年代,中国也有了自己生产的无声电影片。我的童年就是在看无声电影中渡过的,回想起来,很是有趣。
我的故乡温州,地处海滨,1920年代即传入无声电影,整个温州城只有一个放映电影的场所,全浙江省也只有杭州、宁波、温州等少数城市有电影院,其余地方只有流动放映的电影,没有固定放映电影的 场所。
当时温州的电影院是借用一个木业工会场所改办的,那里本有一个戏台,银幕就张挂戏台上,两边有廂廊,观众坐在戏台正对面的厅堂里,座位不分排,而是沿袭了看旧戏的佈置,放着许多的方桌子,每四个人围坐一张方桌,喝茶,吃瓜子,好像旧戏院里看戏一样。因为是无声的,放映开始以后要熄灯,很沉闷,所以在放映之前最为热闹,观众的谈笑声,小贩的叫卖声不断,一边廂廊里还有个乐队,几个人在 吹铜管,打洋鼓,奏乐声闹成一片。
开始放映了,灯光一熄,黒压压地,只听到放映机上膠片捲过的噝噝之声,其余可说是万籁俱寂了。早期的电影是单机放映的,放完一盘(广告称一本),便停机换片,这时电灯大亮,廂廊里的乐队便大吹大奏起来,以彌補刚才的沉闷,叫卖香烟的,糖果的,豆腐干的,五香豆的,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等到片子换好,接放下一本时,一切又归沉寂。因此,一部十来盘的片子,中间要经历十来次的喧闹和沉寂的交替。
那时的影片,内容很简单,作为小孩子,令我吃惊的是,画面上的人和物怎么会动起来?人同真人一样,会走路,吃饭!汽车、马车同真的一样会开动!因为没有声音,情节靠动作表示,犹如哑吧打手势一样,在一些关键的、抽象的地方,动作无法表达的,只好使用字幕。字幕和画面是分开出现的,出现字幕,画面就消失,因此,字幕都力求简短,如“次日”,“翌晨”等词,是我从银幕上认识的最早词汇。
那时也追求改变黑白画面的单调,加以变化,办法之一是,当叙述到另一种情景时,譬如做梦,约会,便出现棕褐色的画面,令人耳目为之一新。后来,风行武侠片,一部由小说改编的名叫“火烧红莲寺”的片中,有一个女侠名“红姑”的,由著名影星蝴蝶扮演,她一出现,她身上穿的外衣,竟然是闪闪发光的红色,那就非常令人惊奇了。
为了克服无声的缺点,当时曽试行把影片里人和物的声音,录在一张唱片上,与电影的放映同步播放,可以收到有声的效果。但这是非常的困难,常常是人物讲话时没有出声,人物闭嘴了,却冒出声音来,或者敲门时无声,人已进入房间,却敲门声大作,令人啼笑皆非。这个办法没有推开,不久,就迎来有声的电影。在我进入小学高年级时,类似现代的电影院也兴建了,放映的都是有声片了。那个无声片时代在有声片出现以后,似乎已不屑一顾,可是经过半个多世纪,旧事重提,却是无声片时期的情景远比有声片的印象深刻,令人难忘。没有幼稚,那来成熟!世上一切事物皆然。
写了上面这段回忆,联系现实,处于时代急变的今天,竟然还有些地方的变化不大,时间似乎被凝固了,令人非常意外。不久前中央电视台的倪萍在一次谈话中,提到她在西部甘粛贫困地区农村进行调查采访,蹲了几个月,发现那儿的农民至今没有看到过电影,当然也是第一次碰到电视摄像采访。套用《桃花源记》的口吻:“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电影,无论电视。”倪萍决心要在这个地区筹建一座电影院,让那里的儿童不光能入学,还可以有机会看到电影。聆听之下,不禁教人心酸。就是说,尽管沿海城市已经在1920 年代输入电影,1930 年代更有了有声电影,以及继之而來的彩色宽银幕电影等,而我们的西部地区,至今还有儿童不知电影为何物!我的一位从事畜牧教学研究的同事,曽同我谈起,1960 年代他曽去过甘肃中部的武威农村,进行畜牧调查,到了那边,发现地面一眼望去,不见村落草木,因为那里的风沙实在太大,地面不好造房子,农民都是打地穴,把家安在地下。进入地穴访问时,屋主人从被窝里穿好衣服,只一个人起来接待,其他人都在被窝里不出来,原因是全家人只有一套衣服,谁有事,谁穿衣服出来。这是四十年前的所见,前些年他的一位友人从甘肃来看他,他问起那边的情况,念念不忘60年代时的所见,那位友人说,现在还是差不多。
这个情况表明,中西部的差距,不是改革开放以后才出现的,而是由来已久。只不过改革开放带來的是东部沿海一带的领先繁荣,和过去一样,没有带动西部,因而进一步扩大了东西部的差距。
胡鞍钢在其主编的《中国战略构想》前言中,把当前的中国经济水平(按照人均GDP购买力)划分为“四个世界”。“第一世界”指上海、北京、深圳三大城市,大约占全国总人口数量的2.2%;“第二世界”指天津、广东、浙江、江苏等沿海地区,大约占全国总人口数量的22%;“第三世界”指相当于世界下中等收入水平的地区,大约占全国总人口数量的26%;“第四世界”主要分布在中西部的贫困地区,约占全国总人口数量的一半。又按劳动力就业水平,划分为“四种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服务业社会和知识社会。其中农业社会的劳动力占全国总就业人数的比重仍占50%。
不论是“第四世界”也好,“农业社会”也好,其人口都占总人口的一半。这半数的人口几乎同改革开放带来的兴旺全不沾边,以至于差距越來越大,至今不知道有电影,只是窥见全豹之一斑。贫困地区之所以贫困,原因复杂,恐怕不是就经济论经济所能解决。就西北而言,更根本的是环境条件问题。同样是农业社会,为什么在汉唐时期的西北却人丁兴旺,农畜发达?北齐民歌《敇勒歌》云:“敇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廬,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景观,如今的牛羊是低头吃草,不必风吹也一览无余了。西北气候干燥化进程是自然界的大环境因素,水土资源收支失衡,不断超支,则是人为的因素,二者共同作用于大地,导致了渐进的、不断的环境逆转。必须从治本入手,恢复生态健康。目前开展的人工造林,是大好事,但面临各种难题,如人造幼林因鼠患严重,难以成林,鼠患的猖獗,由于天敌如貓头鹰、狐狸、猫、蛇等的减少,因为大量毒药灭鼠后,天敌吃食了毒鼠,跟着死亡,鼠类没有了天敌的抑制力量,便如脱缰之马,肆无忌惮地繁殖起来…自然界的生态链就是这样环环相扣,环节一旦断裂,恢复起来便很费时费劲。人工造林是第一步,人工造林后进一步还要向生态化发展,其他一系列措施才得以施展身手。银杏是寿命极长的树种,被称为公孙树,世世代代都可采食果子。山东莒县定林寺有一株3300年树龄的银杏,好些风景区的寺庙里都有上千年的银杏,我们搞建设的人要有银杏精神, 欲速则不达,要避免急于求成的心态,采取短期行为开发西北,即使见效于一时,会留下无穷的后患,这是历史一再证明了的。